连翘意识到到白杨的情绪明显变化,是在元旦当天。
清晨两人外出跑步,围着月牙湖绕圈,早上的气温在零度以下,空气通透而冷冽,连翘也裹上了羊毛围巾,但上身深色抓绒的高领衫,下身运动裤,还是一样的干练,按照连翘的说法,她要保持身体灵活行动敏捷,所以不能把自己裹成米其林轮胎人。
白杨只觉得她是在炫身材,毕竟这姐姐的身材确实好到爆。
每天早上的晨练是两人主要的交流时间,作为辅导员,连翘要求白杨把昨天一整日包括晚上的思想活动都告诉自己,包括做梦——连翘说她能帮忙解梦,但她恐怕是个弗洛伊德派解梦大师,无论白杨梦到啥她都能给解释成青春躁动,无论什么意向都能牵扯到性别意识。
白杨说他梦到黑色的巨大月亮从天空坠落,连翘一本正经地说大月亮就是大圆球,大圆球就是大罩杯,直面自己的渴望吧少年。
连翘还询问白杨最近手艺活的频次,她说男性手艺活的频率时间和女性生理期是一样具有重要参考意义的表征,可以体现出生理心理健康相关情况,那严肃正经的表情好似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夫,可当白杨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之后,连翘就捂着肚子大笑。
这时白杨才回过神来,又被调戏了。
“累不累?”连翘估计了一下跑过的路程,爬到湖边的观景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坐过来休息一下。”
白杨气喘吁吁地坐下,往前望着宁静的深色湖水。
“今天元旦诶,新年快乐。”连翘忽然说。
白杨愣了一下,“你也新年快乐。”
“晚上回去也记得祝她新年快乐。”连翘提醒,“你会不会唱那歌?刘德华张卫健他们唱的,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
她自己也记不全歌词,只能哼着调子。
“这是什么年代的歌?”白杨皱眉。
“没有听过吗?”连翘又多哼了两句,“春风为你吹开漫山花,秋月伴你天空万里飞,让百夜灿烂渗进美梦,冬天冰霜不至。”
“没听过。”白杨打了个哈欠,“你听的歌必然比我年龄大,我爸他们应该熟悉。”
“老歌有什么不好?老歌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连翘话锋一转,“你这哈欠连天的,昨天晚上几点睡着的?”
“两点。”
“这样可不行。”连翘扭过头来用手捧住白杨的脸颊,固定住他的头,然后凑近看他的眼睛,“长期失眠,精神萎靡,很难保证工作状态。”
“这话跟他们说去,赵叔他们休息时间比我还少。”白杨把她的手挡开,“工作强度也比我大多了。”
“可我不需要对他们负责。”连翘很认真地说,“我只需要对你负责,教你的方法你试过了吗?”
“试过了。”
“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白杨点点头。
“需要我给你预约医生吗?”连翘问。
“你认为医生管用吗?”
连翘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拍白杨的肩膀,挤出一个明媚的笑脸:“打起精神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啊,团队核心白杨同志!”
“赵叔他们对上级负责,你对我负责,那我要对谁负责?”白杨说。
你对大小姐负责。
有人这么回答。
白杨猛地扭头,现连翘在思考,刚刚不是她在说话。
白杨抬手揪住自己的头,他大脑深处忽然抽动似地隐隐疼痛,低声说:“我对大小姐负责?”
“嗯……这么说也没问题,你确实是对她负责……”连翘点点头,可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撞上了对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仿佛有一口深井,井底有冰冷的、不见底的水,这让连翘暗暗吃惊,很难想象一个高三学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怀疑的、审视的、它好像在说:你们真的能对她负责吗?你们真的想对她负责吗?
连翘意识到白杨的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整个团队打着鸡血嗷嗷叫的时候,这个少年坐在风暴的中心,却仿佛不受感染和影响,尽管只有一墙之隔,但客厅和卧室内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客厅里严肃、明亮、紧张有序,而卧室里忧虑、黑暗、冰冷压抑,连翘努力地想把白杨从黑暗中拉出来,可她面对白杨的问题总是不知如何回答。
白杨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利用她?
连翘说你要相信,我们是在拯救她。
白杨又问:究竟是谁在拯救谁?
他冷冰冰地旁观周围人们的工作,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面对所有人共同的问题,至于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连翘也不知道,她很难设身处地地站在白杨的立场和角度上思考问题,这个年轻的高三学生所面临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每次他沉默地坐在黑暗的卧室里,连翘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可他分明只是一个年轻的高三学生,他才十八岁——这场生活中的巨大变故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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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辅导员,连翘无力把白杨拉出这样的泥潭,她认为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白杨已经足够坚强,且被保护得足够好,换个人来恐怕现在已经精神崩溃。
连翘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白杨越陷越深,直到这一天被完全吞没——1月3日晚八点,BG4MSR提前返回梅花山庄。
白杨很惊喜,但惊喜迅速变成惊异,紧接着变成惊惶。
“你为什么回来了?核弹成功引爆了吗?现……现在梅花山庄还不安全……”
“听我说,BG,听我说。”女孩气喘吁吁,“我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我现在要上去把手台绑上八木天线,把电台切换到卫星信号,你们能接收到卫星信号对吧?就是那颗中继星,测试一下链路是不是畅通的。”
“等等……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白杨懵了。
这劈头盖脸的都在说些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
“BG,白杨,计划成功了,核弹引爆了,我接下来要前往第一基地帮你们取回所有的存储数据,完成行动的最终目的。”
“不……你不用这么着急,你不能回来,你应该要在安全区里待满一周时间……”
“没有时间了。”
女孩说。
“我……我不明白,大小姐,你那边什么情况?把生了什么告诉我们,指挥部给你制定行动计划。”
“不要再废话,核弹确实成功引爆了,但麻烦的是干掉一个引来了一大群,它们很快就要在南京着陆,一旦它们着陆,那将再也不可能取回第一基地的数据,我不确定我还有多少时间,听好了,现在执行预定计划,我接下来要去切换电台信号,会进入一段时间的静默,不过很快你们就能收到数据,能明白么?如果明白就回答我。”
女孩的声音又快又急,一股脑倒豆子似的把话说完了。
“明白。”
“放心,我跑着去,跑着去紫台办公楼,相信我,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你们就能接收到数据。”
“不不不不不!”白杨大吼,“你不能去!不安全!那不安全!”
那头也大吼:
“我不去你去啊!你不去就闭嘴!”
白杨顿时哑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差点拿不住手咪。
那姑娘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也为我想想,BG。”半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是逃到一半折返回来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你不去做就没人做了……等我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我跑着去,不会有事,你知道我跑起来速度很快的。”
“你没有这个责任。”白杨的声音在抖,“逃啊,不要管这些事了,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我想救你们。”
联络中断,半夏切换了电台信号,她将手台绑上楼顶的天台八木天线,预先把Ico725电台调成接收卫星信号的模式。
这些行动方案她和指挥部预演过很多遍,做起来轻车熟路,很显然半夏认为自己没有时间抵达第一基地后返回梅花山庄再打开卫星接收链路,所以只能在出前就把手台留在楼顶,提前把电台切换成卫星信号接收模式,这么做步骤方便,但是也会导致失联。
指挥部炸锅了。
一个惊雷把刚松一口气的人们炸得跳了起来,白震和王宁几乎不敢置信,而赵博文在客厅愤怒地骂娘,谁也不知道他能骂谁。
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陷入漫长而无力的沉默等待。
而等待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呢?
没人再敢做任何推测和预言,赵博文也颓然地坐倒在沙上,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作为整个计划的主要推动者,整个团队的核心领导,这个永远在不择手段往前推进的男人,终于也束手无策,只能静待命运的审判。
电台里只有漫长的沉默,这沉默可能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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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度过了他此生可能最难熬的两个小时,连翘默然无言,她什么都做不了,连拥抱都不再有用,如果拥抱有用她更愿意去拥抱那个孤身奋战的小姑娘,这么多人蹲在一个和平安宁的年代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真是群废物。
客厅里每隔两秒钟响起一次“滴——”的声音,这是中继卫星的信标,声音不断就证明数据链路畅通,可是链路畅通并无什么意义,道路接通了,没有数据传过来就是无用功。
白震和王宁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相比于白杨,他们更茫然无措,这是纯粹计划外的变故,明明一切顺利,那么多障碍都克服了,那么多难题都解决了,天大的困境也敌不过用心攻克,自信心都爆棚了——结果当头一棒又把几个老妖怪打回原形,命运只不过稍微拐了个小小的弯,就把他们甩得连尾灯都看不见。
人力终究是有穷尽的,就像人再多也不可能从井中捞起月亮,这个世界总是在人类自以为能办到一切时提醒他们这一点,并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老妈给他们倒了茶,茶水一直放到冰凉都没人动。
他们在沉默中想象,那个女孩在即将倾覆的世界里亡命狂奔,世界就在她的身后坍塌,像一堵高墙那样碾下来,落到谁头上都是灭顶之灾,而她只有快,再快!拼命地快!
她在苜蓿园大街上飞奔,在中山东路上飞奔,穿过废墟和草丛,跌倒了就爬起来,咬着牙继续跑。
在一切破碎之前拿到想要的东西,她要用两条腿快过两个世界毁灭的速度,抢救她所拥有的一切。
老天保佑啊。
赵博文双手紧握,抵住下巴,闭上眼睛。
当晚十点一刻,机械而有规律的指示灯忽然急促地响起来。
人们豁然起身。
“信号!”
“有数据……有数据!”赵博文大吼,“所有单位注意!有数据!”
不幸中的万幸,等待是有结果的,数据流穿越二十年的时间,从梅花山庄11栋804户卧室的Ico725电台迸出来,沿着电缆与光纤分配到全国各地,所有严阵以待的单位和部门立即展开存储备份和破解工作。
“什么?”赵博文接到电话,“视频?好的……麻烦你们同步过来。”
他放下手机,扭头对其他人说:
“传过来的数据里有视频,不需要解译,应该是录像,我让他们同步过来。”
指挥部里的显示器闪了闪,屏幕暗了下去。
众人可以看到昏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可是屏幕上遍布噪点,几秒钟后人们才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上半身,她凑在摄像头的镜头前不知在调整什么,伴随着扬声器里“咔啦咔啦”的响动,等到调整完毕,女孩往后退一步,从头到腰都被囊括在视野里,老赵老白恨不得把脑袋钻进显示器。
女孩还是那个女孩,只是头短了,披着雨衣,脏兮兮的脸蛋,粘着黏糊糊的血和汗,有点狼狈地笑。
“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半夏对着镜头说话,又偏头不知道在问谁,“它能录音对吧?声音和图像都能录下来?”
她又往画面中间挪了挪,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