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不久,陆夫子果然带了两个少年人前来徐家。正要说话,却见徐家两兄弟正在抄书,便放轻脚步过去看了,只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有些门道,却是看不出内景。
徐元佐见先生来了,又带了两个年轻人,连忙叫弟弟收拾东西上楼用功去,自己与陆夫子说话。
陆夫子与徐元佐对坐,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后面小矮凳上,抬着头看徐元佐。
“这两个都是你的学弟,《三》《百》《千》都已经背完了,能写能算,只是家贫不打算读下去了,想谋个学徒,日后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陆夫子道。
徐元佐微笑着问了两人的名字,原来一个叫陆大有,一个叫顾水生。
“大有,咱们上回是什么见面的。”徐元佐记得这个陆大有的相貌,但一时想不起来交往。
陆大有笑道:“胖哥,您不记得啦?就是我去上海那日,你坐我船上去湖里捉鱼呢。”
徐元佐哦了一声,轻轻点了点额角,道:“对,对。”
这正是当日与徐元佐在船上说话的少年。
陆夫子见状,道:“这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常走上海,最远还去过舟山呢。交你手里,就是要你严加管教,千万不可放纵他。”
徐元佐了然,知道这是陆夫子的亲友团。至于没说话的那个顾水生,大概只是关系户,所以夫子不再多搭人情进去。他道:“既然是陆夫子带你们来见我,定是堪用的。”陆夫子连忙摆手道:“你该如何便如何,要打要骂也使得,实在不堪教育便赶回来。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徐元佐笑了笑:“夫子就是办事用心的,我是夫子的学生,哪里能不知道?不过你们还小,按劳付酬,得看你们自己本事。”
陆大有胆气壮,道:“道理我懂的,照规矩学徒三年没有工钱。我娘说,只要胖哥肯教我本事。”
“嗯哼!”陆夫子哼了一声:“到了外头,要有体面。胡乱称呼什么?”
徐元佐见陆大有局促起来,笑道:“无妨,正是有交情才这样。”他又道:“不过到了外头,咱们之间的交情,不值得到处宣扬,否则掌柜面前我不好帮你说话。”他说着,连带看了看那个闷声不响的顾水生。
“是是。”陆大有连忙应道。
“都叫我元佐便是了。”徐元佐道。
“元佐哥哥!”两人连忙定了称谓,岂敢直呼徐元佐的名字。
陆夫子见徐元佐如此给面子,心中自然高兴,见徐母出来,便笑道:“徐家大娘,你好福气。大哥儿懂事能干,才多少日子,就已经做了人家三五年都未必能成的事。”
徐母听了喜笑颜开,道:“还是多亏夫子抬举的,我家元佐每次都要说起,不敢忘了。”
正是花花轿子人抬人,陆夫子听了越高兴起来,着实夸了两句。他们坐在楼下说话,声音又不小,左右邻舍听得清清楚楚。想陆夫子也是朱里的体面人,说话间便都聚拢过来。
陆夫子见多了听众,越替徐元佐吹嘘起来。全忘了当年他说徐元佐“蠢笨痴愚”之类的贬损,只说一早就看出这孩子“谨慎老成”能做得事。
徐元佐对于自己在徐家打工并不自卑,却也完全谈不上得意。只是视作寻常工作,等于后世的上班族罢了。充其量单位名声好些,工资高些。听陆夫子此刻吹嘘起来,简直就成了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
在短暂的脑充血之后,徐元佐定下神,一边听陆夫子帮他吹嘘,一边心中思考:虽然大家看书都知道明朝是官本位,觉得只有当官才是“做人”,否则连人都算不上。然而眼下全国的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八万人,而隆庆时期大明的人口绝不止于八千万。这比例可是千分之一,寻常百姓上哪里去见那么多官?
就好像后世三姑六婆,因为某个亲戚家的孩子进了五百强做个主管、部门经理,也到处吹嘘“事业有成”。
此情此景,正是一般。
徐元佐脸上堆笑,心中却是觉得可笑,不过自然不会拆自己的台。有一份好工作母亲脸上有光,街坊给面子愿意帮忙,家里自然更轻松。这些人情都是环环相扣的,过分谦虚反倒让人看不起,路也会越走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