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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是长乐大户,怎么会不认识?”给徐元佐带路的年轻人很兴奋,因为这伙北客十分慷慨,非但请他吃了一顿大餐,还给了足足一吊的草些钱。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话就多,只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就将郑家在长乐的底细说得异常清楚。
“他们家非但田多,还有两个土矿,一个铜矿。土矿挖出来的土,正好自己家里烧窑造瓷。瓷器又卖给海主,银子像水一样往家里流。”那青年赞叹道。
徐元佐听了罗振权的翻译,心中暗道:郑老师才是扮猪吃虎啊!家里富得流油,竟然还冒充穷人,连个婢女都不带!我就不信你在外当官家里就不管你了。
罗振权问道:“那铜呢?”
“铜就是钱啊,当然都卖到日本去了。”青年道。
这段话不等罗振权翻译,徐元佐就连蒙带猜听懂了。原来郑老师家非但做合法生意,也做非法生意!现在日本仍旧在被大明经济制裁,通倭的最高刑可以判到死刑——严世藩就死于此罪。
徐元佐故作严厉:“胡说什么!通倭乃是朝廷重罪,郑家岂会做这等事!”
“嘿嘿,谁不知道。”青年人埋着头,糊弄过去,心中暗道:北客就是没见识,当年剿倭寇的时候都有人通倭,何况现在。
罗振权怕徐元佐真的生气,一旁解释道:“民风如此,谁知道真假呢。恐怕就算郑大令家中是干净的,外面也一样这般传说。”
徐元佐并没有真的生气,反倒还有些期待。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道德灵活性略高的人。若是郑岳愿意在官僚集团之中为他活动,打开新的贸易渠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至于大明律令,对于徐元佐而言只是一条明面上的红线,在无法无天的时候提醒自己略加遮掩。若说尊重法律,实在是难为他了。
青年人被金主一训。后面也就不怎么多说了,只有在走过某几家商铺的时候说一句:这是郑家的;这还是郑家的。
徐元佐听着头皮有些麻。原本以为郑老师是小康之家,所以带的礼物也不甚名贵,生怕热情得过分给人增添困扰。现在看来何止是大户。简直就是势家豪族啊!郑老师是隆庆元年的进士,初授不过七品县令,家中就有这等资产了!
郑家在长乐县城关乡,紧邻县城。徐元佐带着浩浩荡荡数十人,早就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凡人来问。都说:“我等是进士郑公的弟子,特来拜见。”几个嘴快推快的,早早就跑在前头报信去了。一般来说,家里有贵客来访属于喜事,报喜肯定是要有喜钱的。
徐元佐远远看到一座牌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郑岳的进士牌坊。在明朝城市乡间,基本看不到贞节牌坊,都以功名、官爵、功勋牌坊为主。长乐县固然出了不少进士,想来也不至于扎堆得这般密集。
果不其然,众人转入乡间小路。靠近牌坊便看到了十分明显的“郑”字。闽南的宗族势力恐怕居于全国之——浸猪笼就是闽省特产,后来成了整个宗族社会的标志。郑岳中进士不光是他一家的事,也是整个郑氏家族的光彩。
徐元佐到了牌坊下时,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询问徐元佐是否有官身,显然是为了决定接待规格。徐元佐在北方——从江南到北京,从未受到过如此歧视,这才深深感叹大明的官僚社会属性,真是官员之下皆蝼蚁!
得知徐元佐一行人没有官身之后,郑氏族人也就不甚热情了,纷纷散去。隐约间似乎还有人说:“这么大阵势。却连个官身都没有。”
徐元佐听了罗振权不无恶意地转述,只好摇头挥手:“不理会他们,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罗振权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也就这两年才没有被人鄙视。若是再早些。他上岸还要防着人家放冷箭呢!
众人穿过牌坊,抵近方才现村落多有寨墙,果然不愧抗倭老根据地。不过如今寨墙仍在,寨门却敞开着,也不见有人站在墙上守望,看来海上真的太平了。
徐元佐等人进了村子。顺着石板路找到了郑岳家。一看到郑老师的家门,徐元佐就怀疑那个带路的年轻人搞混了“郑家”与“郑氏家族”的区别。
这宅院怎么看都不像势家居住的。
“你没带错路吧?”徐元佐叫罗振权问问那个带路党。
那青年道:“郑家虽然有钱,不过十分节俭。”说着还笑了笑,表示肯定没带错路。
徐元佐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决定先敲开再说。
棋妙上前敲门,双手举着大红名帖。
朱漆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上包着土布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口,满脸诧异地看着徐元佐棋妙。棋妙行礼,将名帖递给那妇人:“我家相公是府上郑老爷的弟子,特来拜会太公并一应尊亲,还请通报。”
那妇人显然没听懂,愣着不敢接这名帖。
徐元佐连忙示意罗振权上去说。不过罗振权的闽南语在她听来也是颇成问题,良久方才道:“请进来坐吧。”
徐元佐只看看这门墙,就知道里面容不下太多人。一边命人抬礼物进去,一边又叫人去村里借些桌椅板凳。等他进了大门,方才现自己还是高估了郑家的“节俭”。外面看看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到了里面一看,才知道中间有墙隔开,只是一进的院子。墙后面便是别人家了。
正屋两侧是厢房,其中西厢房已经改了厨房,显然是不能借住的。
徐元佐觉得有些蛋疼。到了老师家不住一晚,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要住在这里,生活水平硬生生被砸下来了啊!
罗振权走到徐元佐面前,小声道:“这是你师母。”
徐元佐一愣,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她的容貌比郑岳还老啊!当然,闽粤的妇女能干也是天下知闻。她们非但在家做女红,还要下地干活,简直比男人还男人。多半是日积月累的强体力劳动,让这位师母看起来就像郑岳他妈。
师母小心翼翼地请徐元佐坐下。根本不像是进士的妻子。
“你不磕头?”罗振权问徐元佐。
徐元佐并不介意行磕头礼。入乡随俗,磕头作礼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屈辱意味,就算是同辈生员之间,也常有互相跪下磕个头表示认同为朋友。给师母磕头就跟给自己母亲磕头一样。要逃避才会被人说闲话。
徐元佐低声问道:“咱们真没走错人家吧?”
“我也没见过这么寒酸的进士第。”罗振权道:“不过你看你背后。”
徐元佐转身抬头,正门内非但挂着“进士第”,两旁还挂着“连捷皇榜”,还有“乡贡亚魁”。这三块牌匾明白无误地道出了这家人家的功名背景。亚魁是乡试第六名,也就是整个福建省三年统考中的第六名。绝对算是好成绩了。连捷皇榜意味着他成了举人之后翌年就春闱高中,点了进士。
进士第,当然是这位进士的家。
的确符合郑岳的人生经历。
徐元佐又轻声问:“你确定这是我师母?”
罗振权郑重地点了点头:“里屋还有一位,是你师公,一样得磕头。这宅子,就他们两人带个孩子住。听说孩子十岁,还没散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