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二号乘风破浪。
王向红戴着墨镜把着船舵,双手沉稳,一脸肃穆。
前面的甲板位置坐了好些人,有社队企业销售员也有妇女们组成的鸡笼搬运工。
今天强劳力继续正常出海,不过提前下工回来准备养鸡旳事,因为要带回鸡苗,所以家家户户捉蚂蚱采草籽准备喂小鸡。
这样去收鸡苗的是妇女劳力。
因为周二搬粮食的妇女劳动力去市里跟着吃了一顿好饭,今天再去县里干活就引起了社员们的积极争抢。
虽然王向红一再说不会有人请客吃饭了,可是社员们还是争抢的厉害:不能吃饭那跟着坐天涯二号远行一趟也不错。
王向红开船,有妇女扶着船舷推门进来说:“支书,这船太好了,比咱的帆船要稳当多了。而且跑的也快,外面那个风呼呼的!”
“你以为这油白烧了?”王向红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妇女又奇怪的问:“咦,支书、王老师,你们这里面也有风吗?那里面小红旗怎么都飘起来了?”
王向红说道:“这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旗子,没有风也能保持展开状态。”
妇女说道:“噢,是苏俄的材料吗?斯大林同志说,我们共产党员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我们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这两面旗子是咱的国旗和党旗,它们也是这种特殊材料做成的?”
现在苏修是国家的敌人,苏俄并不是。
老百姓提起斯大林还是会称为‘同志’,提到赫鲁晓夫那就是‘赫鲁小玉米’了。
王向红也不知道这旗子具体是什么材料,他随口一句‘特殊材料’,没想到这妇女还问到底了,这样他只能瞥王忆。
王忆哪知道他瞥自己?
他戴着墨镜呢!
王向红也是瞥了好几下子才意识到这点,现在王老师是没法看自己眼色行事的。
天涯二号赶到县码头进入停泊位。
它依然是码头上的明星,船一停下立马有人从码头上走过来好奇的看了起来。
王向红特意掏出一根带过滤嘴的烟卷,他整理了一下墨镜位置,点燃烟卷慢慢的走出去。
他是公社的名人,公社和县里公用一个码头,所以很多人认识他,看见他便招手打招呼:
“王支书你来了,好家伙,这船是你的?好船啊。”
“老王支书啥时候买了这么一艘船?得多少钱呀?不得一个万?”
“一万块买不着这船,你看看这个船多考究,好船啊,全县私人也没有几艘这样的船。”
王向红掏出红塔山大方的分出去:“老赵是你啊,来,抽支烟。”
“老丁你也在这里,咱不得有两年没见了?我听说你现在不干生产队长了?”
“哦这船不是我的,是国家奖励给我们生产队的!”
‘奖励’这俩字咬的很重。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的拉开绿军衣外套扇了扇风,然后露出了里面的背心。
背心上有个大红的五角星,下面是一行字:福海渔业大会战胜利奖励。
王忆蹲在船头看王向红装逼。
真是硬装啊!
运送鸡苗的货船还没有到,他们正等待着有意外惊喜赶到了:秋渭水的身影出现在码头上。
第一个现秋渭水的是黄小花,黄小花赶紧喊:“王老师,秋、秋、秋……”
王忆一愣:“球球球,哦累哦累哦累?”
“秋、秋同志、秋老师?”黄小花最终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现在的秋渭水。
王忆猛然站起来。
秋渭水气喘吁吁的来到码头上。
面色潮红。
满头大汗。
三片红式绿军衣被汗水染成了深绿色。
她又提了一个包,另外一侧胳膊上还挎着两个自行车车轮。
这大热天、拿这么多东西,别说她一个姑娘家,就是王忆这么一个龙精虎猛的精神小伙也遭不住。
她的样子让王忆心疼坏了,赶紧跳上码头去接应:“你怎么来了?你说你要来不提前给我在信里说一声?”
秋渭水擦擦汗笑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今天会来——昨天我爷爷才知道鸡苗今天送到,然后他才找人给你送信。”
“我想接鸡苗这样的事你肯定会操心,又正好是傍晚接鸡苗,这样你应该会来的,于是我决定来找你。”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炫耀似的拍了拍车轮。
王忆给她捏了捏肩膀,说道:“你以后什么都别带,你说一声我上门去拿。对了小秋,爷爷还好吗?”
秋渭水说道:“还挺好的,这次他从疗养院回来的时候带了新药,而且县医院安排了一位护士长照顾他病情,每天会给他挂个吊瓶,这样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王忆的心吊起来了。
怎么上护士来照顾老爷子了?
而且每天要挂一个吊瓶?!
他想起之前看的新闻报道,22年的时空里,老爷子现在应该已经没了,在82年时空里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想到的就是秋渭水经过他的治疗后精神和心理情况较好,让老爷子深感欣慰,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许是这支撑他有了面对疾病的信念,让他的身体能继续扛得住。
联想新闻报道王忆心里沉甸甸的,但他不能在秋渭水面前表现出来,便笑道:“爷爷的精神好那就好,他在上班吗?如果在家里我去看看他。”
秋渭水说道:“他在上班,他每天都要上班,只要不去医院,那礼拜天也不休息。”
“要注意休息啊。”王忆说道。
秋渭水无奈的说:“没有办法呀,别说我劝他,县里其他领导也劝他了。”
“但他总是说,党培养了他、人民养育了他,他始终牢记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要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他现在已经是一颗夕阳,要争取在有限的时间和能力下,把剩下的余热都散出来,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说着秋渭水摇头:“劝不停的,老人都很固执。”
她飞快的瞥了眼王向红。
现王向红没注意到自己说话拍了拍胸口。
然后她又兴致勃勃的拿起了车轮,问道:“这是什么?”
王忆说:“是自行车的轮子。”
秋渭水笑道:“错了,是轮椅的轮子——上次在招弟、来弟她们家里,我爷爷看到招弟奶奶得靠双手撑地上才能挪动身体,所以就想给她买个轮椅。”
“但现在轮椅太少了,县里买不到,我爷爷就把他自行车拆掉了,让我带这车轮给你,他说你们队里的老木匠手艺挺好的,有了这个车轮能做出一台轮椅的。”
“这里还有两个小轮子,是我爷爷去县医院往急诊科的废弃病床上找来的。”
她打开挎包又拿出两个小铁轮。
王忆真心感动了。
妈咧。
真是个神仙爷爷!
他正要说话,旁边的黄小花已经激动的过来握住姑娘的手腕:“秋老师,这怎么能行?自行车多金贵的东西,你们怎么能把车轮卸下来给我家用?这不行,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
秋渭水说道:“拿回去也没有用了,莪爷爷把自行车的车架送人了,让他们自己去找两个车轮组装自行车。”
黄小花听到这里眼睛顿时含上了泪花,说:“怎么能这样呢?我们……”
“没关系,”秋渭水笑道,“我爷爷早就不能骑自行车了,我也不会骑自行车,它留在我们家里已经两年没动了,如今车轮做轮椅、车架送一个工人代表,算它废物利用。”
黄小花抹了把泪水看向王忆,说道:“王老师,这可怎么好?我们怎么去谢谢老叔。”
王忆说道:“等我替你们去谢吧——等等,我叫爷爷嫂子你为什么叫老叔啊?这不差辈了?”
黄小花男人的辈分小,叫王东昌,所以王忆叫他哥。
“可能是因为我爷爷叫她婆婆叫大妹子来着吧。”秋渭水笑道。
黄小花点头:“对,忘记去分辈分了,要不咱自己算吧,你算你的、我算我的。”
说着她往码头上看了看,赶紧跑了上去。
王忆领着秋渭水进驾驶舱,秋渭水惊奇的说:“哇,这就是国家奖给你们的船?真漂亮。”
“等我学会了开船,我带你在海上兜风。”王忆许诺说。
他用衣服给秋渭水扇风,给她散散热。
黄小花很快回来了,手里两支冰糕,分别递给两人。
王忆没要,让她自己吃了。
秋渭水收下了冰糕,这时候又有人喊王忆了:
“王老师、王老师,嗨呀,支书,你们都来了?你们怎么没有人跟我说一声呢?要不是、嗨呀!要不是看到这艘船,要不是我认出了这艘船,我还不知道你们都来县里了!”
王忆扭头一看。
庄满仓!
庄满仓这次不是便衣,他跑到码头上挥舞大盖帽,非常的高兴。
王忆走到船头笑道:“满仓哥那你怎么又在这里?不是又在执行便衣任务吧?”
庄满仓说道:“不是,刚才接到报警电话有人打架并动用了刀具,我带人刚把人抓走,一回头看见你们的船了。”
他跟王支书亲热的握手,又迅速的说:“王老师,今天你可不能拒绝了,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做东请你吃一顿饭!”
王忆说道:“满仓哥,我不是不给你面子,真是不巧了,我们这次来是要搬运鸡苗,这可没时间跟你去吃饭。”
秋渭水说道:“要搬运鸡苗的话有时间去吃饭,你们来的很早,鸡苗得八九点钟才能到码头。”
王向红一愣:“不是吧?不是说傍晚送来吗?”
“是傍晚出,从市里的码头出,过来得两三个小时呀。”秋渭水说道。
王忆说道:“也对,如果咱是傍晚接鸡苗,那运货船不得下午出?下午出天气那么热,鸡苗肯定会被热死。”
王向红一甩手:“嗨呀,大义这个人干活是好手,但就是听三不听四,估计他把人家传达的消息给听错了。”
庄满仓笑道:“支书,这就叫老天自有安排,是天意,让我请你们吃饭的天意!”
王向红说道:“我们这次过来社员挺多的……”
庄满仓豪爽的一挥手:“都请客!你还怕我请不起一顿饭?”
他又举起手挥了挥,很快一个干警赶来。
庄满仓说:“去县里的外宾饭店订一个大包厢,我也请我的老班长和好同志吃饭。”
王向红拦住他:“你说你、你这是破费啊!”
庄满仓甩开他的手学着他的语气说:“你说你、你这是见外啊!”
“哈哈,我去你们岛上的时候你怎么款待我的?西哈努克亲王吃不上的大加吉鱼都给我吃上了!”
“那你们来了县里我不管,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以后你不想让我留在你们队里吃饭啦?”
话说到这份上,王向红只好苦笑。
妇女社员们一听要去饭店吃饭立马来劲了:“我就说得来。”
“来对了,支书还说没人请吃饭,这不是有人吗?”
“嘘,都闭嘴,让支书听见这话会生气的——我刚才去听了,咱今晚是在外宾大饭店吃饭!”
“呵!”
王向红只好锁了船,领着人步行出,庄满仓跟他们走在一起,一路上意气风。
外宾饭店是县里第二国营饭店改造而成,前年刚改造的,门窗都换上了如今时兴的大玻璃,看起来格外亮堂。
门外的标语跟寻常国营饭店不一样,其他饭店不是‘展经济、保障供应’就是‘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这里标语是‘热情服务、宾至如归’。
饭店规模颇大,里面桌椅是如今少见的西式餐桌餐椅,每个桌子上还有个花瓶。
王忆看了露出蜜汁微笑。
有点不伦不类。
但充满时代的特色。
我喜欢。
社员们看到后大开眼界,妇女们伸手指指点点,王向红赶紧瞪她们一眼低声呵斥道:“别丢人现眼!”
他掏出墨镜戴上,又掏出红塔山但没点燃,而是抽了一根烟在烟盒上以漫不经心的姿态轻轻的磕着烟蒂。
这饭店服务员的服务确实热情,笑脸相迎,看见庄满仓后赶紧来迎接他们:“同志啊领导,订房间了吗?”
庄满仓说道:“刚才我同事……”
“哦哦,您是庄领导?”服务员恍然大悟。
旁边看账单的一个西装男子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眉头,他走过来说道:“小金你怎么说话?什么叫装领导?来的就是领导。”
“我姓庄。”庄满仓哈哈笑道,“同志你误会这位姑娘了。”
西装男子便跟着笑,一边笑一边道歉:“来,领导们这边……”
“嘿,王老师。”又有人招呼王忆。
生产队的社员一看这好家伙,王老师在城里的面子忒大了,在码头那种破烂地方没啥,这来了大饭店处处有熟人。
然后她们一看,这不是生产队的熟人吗?
供销公司的姚当兵!
来的确实是姚当兵,姚当兵还穿着在王忆那里买的牛仔服,上衣口袋挂着小米飞行员墨镜。
他兴奋的跟王忆握手,说:“王老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王忆说道:“确实有几天没见着了,最近工作顺利吧?听说你现在是调到归国华侨联合会来了?”
姚当兵说道:“对,县委的叶领导看我打扮挺时髦,把我调过去试试工。最近工作还挺顺利但是太忙了,我们说好听点是干部,其实是服务员——这是真成服务员了,专门给归国的华侨们服务。”
“王老师我今天这里还有点事,一直没去找你是我做的不对,但我确实忙,等我忙过这阵我去拜访你。”
王忆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你先忙去吧。”
姚当兵苦笑道:“我是真的忙,这些华侨真难伺候呀,有个要吃地瓜面面条的,这——唉,这事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回头给你仔细说。”
他又跟王向红打招呼,然后愁眉苦脸的急匆匆走进一个包间。
西装领班让他们点菜,女服务员说:“庄领导已经点过了,他要了一桌30元的大席。”
王向红一惊:“小庄这话什么意思?”
庄满仓推着他往里走,回头说:“粮票等会有人给你们送过去,你们先上菜吧。”
包厢里头很简洁,一张宽大的圆桌,一圈欧式浅沙椅。
黄小花坐下后又赶紧站起来,王向红瞪她一眼问:“你干什么?你毛毛躁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