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一位僧侣,性格善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
他拥有十分强大的灵力。据传,他甚至可以千里之外治愈疾病。
由于救治了很多人类,他非常的有名,人们也都非常尊敬他。
他非常的憎恨妖怪,因为妖怪会袭击人类,然后吃掉,这对于以救人为己任的他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一件事。
因此,只要他遇到妖怪,就毫不留情的出手击杀,从来不留活口。
他有个姐姐,也是个僧侣,只是比起天赋异禀的他,他的姐姐就差了太多,连一丝灵力都修炼不出来。
“你们这些妖怪,就该死!”
望着地上躺在血泊中的妖怪尸体,他怒吼着,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他见了太多被妖怪杀死的人类,被妖怪吃掉的人类,他发誓除了救人之外,还要做的就是杀光所有的妖怪。
有一天,他路过了一间山上的屋子。
他收到未署名的信,说是在这片地方有两只凶恶的妖怪,杀了非常多的人,请他前来退治。
信里有个“谢”字写的颇为怪异,有一笔像是写错了似的。
灵力强大的他,在经过屋子的时候就立即闻到了浓烈的妖气。于是他便破门而入,果然里面有一男一女两只妖怪。
两只妖怪和他拼死战斗,但是他太强了,没几下便把两只妖怪打倒。
两只妖怪不断在地上磕头,抱着他的脚苦苦哀求,哀求他放过孩子,鲜血沾满了他的衣服和手,但是他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一挥手,两只妖怪就变成了两具尸体。
杀死妖怪之后,他却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两具尸体的眼睛让他有些不舒服。
在他看来,就好像濒死的狗吐出的舌头,但是上面却沾满了留恋和满足的眼泪。
他感到恶心,于是把尸体踢到一边,然后走进了一个房间。
他刚才听到了妖怪说有孩子,斩草除根的他从来都不会手软。
那两只死去的妖怪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满足地望着他,希望地望着他,他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果然,踢开门,里面的床上睡着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脸色苍白,昏睡不醒,似乎得着什么重病。
在他脑海里的妖怪眼睛愈发的明亮了,好似歪斜的无名墓碑上吊死的萤火虫,微弱的绿光一闪一闪的刺眼无比。
他感到十分愤怒,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灵力好像爆炸了一般翻涌起来。
光芒从他的手中射出,好似那吊死的萤火虫绿光一般刺眼。
那个昏睡着的女孩被刺耳的法术声音惊醒,一眼就看到了外面躺着的两具尸体,以及朝着自己飞过来的强大法术。
还未等她有反应,强大无比的法术就击中了她。
他从未下过这么重的手,整个屋子都被他轰成了废墟。
“呼……呼……呼……”
他喘着粗气,身体好似虚脱了一般。
那女孩自然不能幸免。半边身子直接被炸得消失了,剩下半截身子落在一边,血液和脏器散落一地,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我是为了保护人类……”
不知道为什么,他强迫着自己说了句话。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死去的女孩旁边,女孩剩下的半边脸上还留着惊恐的表情。
他别过头去,有些不敢看。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他见过的尸体都可以堆成山了,竟然会对这一具小女孩的尸体感到一丝恐惧。
就算是刚出生的妖怪婴儿,他都杀过,并且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他的手碰到了女孩的尸体,还在流着的鲜血突然喷溅起来,不少沾到了他的身上。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了。
这个死去的女孩,是一个人类。
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一丝一毫妖怪的气息都没有。
他的眼睛被鲜血染红,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的。
一张只剩半截的纸飞落而下,落到了他的脚边。
这张纸他看到过,先前是放在女孩床前的桌子上。
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字与字之间也连不成话,似乎只是初学写字的人在练字。
但是,纸上有一个字异常的刺眼。
是个“谢”字,这个字写的颇为怪异,有一笔像是写错了似的。
他也想起来之前自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这两只妖怪是一种很特殊的妖怪,他们有一种能力能完全收束自己的妖气,旁人看来根本察觉不出他们是妖怪。就算是自己遇到了,也很难察觉。但是,他却在屋外感受到了异常强烈的妖气。
简直就好像是故意让他知道一样。
他跪在地上,抓着女孩尸体仅剩的一只手,身上的灵力像是疯了似的喷涌而出,全部都传到了女孩的尸体上。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温热,一些残留在身体里的器官也再次工作起来。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
血液可以再次流动,甚至心脏也会再次跳动,但是大脑一旦死去,是不可能恢复的。
更不要说,他这全力的一击,把女孩炸的只剩半边。
但是,他没有放弃,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混合着脸上沾上的血变成了奇怪的颜色,在地上慢慢扩散。
身体里的灵力渐渐完全流失,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一生执着于保护人类,不惜让自己染上妖怪鲜血的他,却杀死了一个人类小女孩。
终于,耗尽了所有灵力的他,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转过来,他浑浑噩噩的走到了山下的小镇上,随便要了一些东西茫然的吃着。
“哎,那对夫妇好久没来了。”
旁边有人吵吵闹闹的在说话。
“是啊,他们做的手工品很漂亮,买的人很多的。平时每个星期都会来到镇上出售,但是好像已经两三个星期没来了。”
“你不知道吗?他们收养的那个小女孩生病了。请了大夫去看,大夫说治不了,除非请到传说中的那位僧侣,要不然根本治不了。”
“不过,这里又没有什么妖怪,也没有什么大规模的疾病,那位僧侣大人怎么可能来这里?”
“唉,你说的也是。我上次还带了点东西去看那个小女孩,她病得很重,但是还是挣扎着起来向我道谢,他们夫妇也千恩万谢,还留我吃了一顿饭。”
“那个小女孩听说以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一家人在一场灾害里饿死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被那对夫妇捡到,然后就被他们收养了。真是善良的人啊。”
“我也去看过那个小女孩,我去的时候那对夫妇正在教她写字,不过他们写的字有点奇怪,尤其是一个‘谢’字好像写错了似的,我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这有什么,别人写字的习惯而已,不能说是写错了。”
“你说的也是。说起来也奇怪,镇长明明好几次邀请他们住到镇子里来,他们就是不肯。”
“我也希望他们住进来,跟善良的人相处多好啊。”
茫然的他觉得口中的食物统统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味,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这个凉爽的秋天,却如同棺木上的风一样让他感到无情的嘲笑与冰冷。
整个秋天都是两双红色的眼睛,红的如留恋与希望的嘲笑,红的如他身上再也洗不掉的鲜血,浸透了他的灵魂。
好心的人们发现了昏倒在旁边的他,将他救了起来。
他第一次被人救了,尽管只有肉体被救。
三天后,他和镇子上的人们道了别,回到了山上。那对妖怪夫妇的尸体已不见影踪,看样子是被野狗叼走或者吃掉了。
而那女孩的半截尸体却还留在原地。或许,野狗也不敢触碰这具沾满了罪的尸体。
爱是罪,恨也是罪。
无论是那对妖怪夫妇,还是他,都有罪。
他把那半截尸体好生保管了起来,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自此以后,这个有名的僧侣好似失踪了一般,再也没有听到他救治人类或者屠杀妖怪之类的消息了。
他并没有失踪,而是到处查找着什么,同时不惜一切代价的提高着自己的灵力。
四年后的某天,他取出了那具保管得很好的尸体。
他凝视着女孩仅剩的一只眼睛,把她牢牢的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身上爆出可怕的灵力,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不知多久以后,他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头发眉毛和胡子都变成了白色,一身庞大的灵力也消散无踪。
他变成了一个体弱多病,毫无能力的人。
尽管他还年轻,但是身体却已经像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样。
但是,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
他尽力的照顾着这个女孩,比自己亲生的还亲。
女孩无论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替她完成。
这个女孩的性子冷冷的,很少提什么要求,不过他还是尽力的照顾她。
他不再有治愈人的能力,灵力消散一空,也没有了屠杀妖怪的能力。
以前非常受人尊敬的那个僧侣,好似完全消失了一般。
他的家里也不再门庭若市,变得冷冷清清。
虽然他并不住在那里。
后来,一直寻找着他的姐姐终于找到了他。
见到他变成这幅模样,他的姐姐说不出的心碎和无力。但是,她并没有像他那般的能力。
就算有,也无济于事。
她以为那女孩是他收养的,也对待她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奇怪的是,那女孩对待他的姐姐却不像对待他那般冷漠。
尽管想留在弟弟身边照顾他,但是身为姐姐的她也有自己的事,只能隔三差五来看他。
后来,那个女孩得病了。
那病很奇怪,来看过的大夫都说不知道,救不了。
就连救人无数的他,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而病也很重,没过多久女孩就变得非常虚弱。
他被女孩的病折磨得非常痛苦,他的姐姐也依然到处找着大夫,却一点起色都没有。
某天晚上,当他在痛苦中入睡之后,一个人影悄悄的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
是那个病重的女孩。
她走路都非常吃力,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床前,死死的盯着他。
她手里拿着的刀,在月光下异常刺眼。
或许是因为病重无力,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那刀迟迟落不下。
“刺下来吧。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为你的养父母复仇吧。”
她吃惊的后退,原来他从未睡着。
“你……你不是……”
“自从把你救活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我……”
女孩提着刀,举起数次,却又放下。
“我下不了手。”
她的脸上写满了失落,却又有着欢喜。
他笑了笑,坐起身来提笔给自己的姐姐写了封信。
“我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你的病。”
他把信放下,用一个砚台压住。
“杀了我吧,然后把我吃掉。”
“你说什么!?”
女孩不停的后退,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妖怪的病,人类是无法治愈的。”
他走到她前面,握住她拿刀的手,那只手异常的冰冷。
“虽然我失去了所有的灵力,但是长年的淬炼让我的身体也有了治愈的能力。而你是妖怪,只要吃掉我,这个病就会被治愈。”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变成了妖怪的……”
女孩的手愈发的冰冷,她结结巴巴的说道。
“从冥界把你救回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你不是一直非常憎恨妖怪的吗……为什么还要……”
他微微一笑,然后摇头。
“动手吧,你的病越来越重了。”
“不!我绝对不会动手的!死也不会!”
她把手里的刀远远的扔了出去。
他笑了起来,打晕了女孩,把所有的门窗上了锁,接着把所有食物和水统统扔掉了。然后,他捡回了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血液沿着手流下,在地上蔓延开来,好似一个罪恶的梦。
女孩不断的在清醒与昏迷之间重复,她的意识也因为重病而变得渐渐模糊。
虽然他手上的伤口早已结痂,但是那些尚未干涸的血液散发出甜美的气息,让女孩蠢蠢欲动。
尽管她拼命以残存的意识来阻止自己,还试图打晕自己甚至杀死自己,但是重病的她却做不到。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渐渐被妖怪的本能所占领。
在她面前一直如神一般的他,渐渐变成了美味的食物。
终于,最后一点意识也磨灭了,饥饿的她扑向了他。
惨白的月光下,他的鲜血在飞溅,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冰冷刺骨的风吹过,他写好的信被翻了几页。
在月光下,依稀能看清几行字。
“……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哪怕是不惜让我沾上鲜血,也值得我一生为之追求的事。”
“妖怪就是恶魔,是该死的恶魔,他们伤害人,吃人,给人类带来灾祸,是最大的威胁,是必须要除去的东西。”
“我说服了自己,对年老的妖怪下手,对幼小的妖怪下手,所有的妖怪,我从来不曾放过任何一只。”
“我坚信自己是善人,是人们一直高呼的,尊敬的善人。善良的民众们,是值得我拯救的对象。”
“但是,我一直疑惑的是,为什么我杀了这么多年的妖怪,救了这么多年的人,却还是不断有灾祸,不断有人死去。”
“我做了调查。”
“失去儿子的上村夫妇,证实他们的孩子是被人偷了,他们说是妖怪做的。”
“丈夫受伤的田边夫人,她的丈夫是被官大人打断了腿,他说是妖怪做的。”
“淳口先生的儿子是自己摔死的,他说是妖怪做的。”
“川口夫人的母亲是饿死的,她说是妖怪做的。”
“渡边先生只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说是妖怪做的。”
“川田先生根本没有儿子,他说儿子被妖怪吃了。”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他们跟妖怪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被妖怪伤害的人是十个,那被人自己伤害的人就是一百。”
“为什么每个冬天都死去那么多人,为什么一有灾害就有那么多人被饿死,为什么这一切毫无关系的事情会被挂上妖怪的名头。”
“我终于明白了,真正的恶魔。”
“真正的恶魔,就是遮羞逃避,无限膨胀的民众。”
“他们坚信自己都是光明的善人,把所有的阴暗都安上了一个妖怪的名头,来粉饰自己肮脏的内心。”
“他们把冻死,饿死,贫困死,过劳死,争斗死,嫉妒死,所有的事情都安上了妖怪的名头。”
“这样一来,大家都幸福了,人都是不幸的,妖怪都是邪恶的。”
“所谓妖怪,则是一群无辜的讨厌鬼而已。杀死妖怪,是为了给自己无聊绝望的人生消愁解闷的运动。”
“而我,就是一直以来都坚信自己是光明善人的内心肮脏的人之一。”
“很多妖怪我明知道并没有伤害人类,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人类有害的事,我还是出手杀了。”
“很多妖怪因为我的名声,就算被人类欺负也只敢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引来我杀掉他们。”
“我不停的屠杀妖怪,救治人类,但是死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世界也越来越混乱”
“我终于明白了,屠杀不会消除幻想的罪恶,而救治却救不了想得病的人。”
“请不要恨她,姐姐。”
“从冥界回来之后,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但是也得到了很多东西。虽然旁人看来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太珍贵,但是比起我灵魂得到的救赎,却是不值一提。”
“我一直觉得冥界的代价不止如此,到了现在终于发现了。”
“果然,等价交换,以命换命。只有用我的命,才能换回她的命。”
“你应该为我高兴,姐姐。我得到了永远的救赎,逃离了恶魔的深渊。在最后,我终于救治了我自己。”
“我希望,死后能上天堂。”
“命莲,绝笔。”
地上的血迹渐渐消失,化成星光,散落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