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
李妍被她哥突然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
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
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李瑾容近年来也见老了,如今见了他们这些小辈也和颜悦色多了,偶尔闲下来,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周翡说一说破雪刀,然后无奈地摆摆手,承认一句“我没什么再能指点你的了”。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
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半晌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边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动,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接着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夸,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药谷还因为出了个吕国师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好像天妒英才。”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出过鞘,却有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