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的目光,与地上的“王莽头”空洞洞的眼眶交汇,胃中一时翻腾,竟忍不住跑到水沟旁吐了起来。
巨毋霸的大手掌轻轻拍着老疯子的背,王莽喘过气来后,只暗暗道:
“天生德于予,故予受尽背叛与磨难而未死。”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予之不死,必是天将降大任于予!”
王莽的心一度死了,如今再度复苏,但他必须找到老天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诸如完成项崇高伟大的事业,好让自我感动胜过自我怀疑。
那他折腾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将堕落的子孙四杀五杀,为的究竟是什么?
王莽想起自己年轻时,便是王家的另类,被五侯冷落,过过一段孤贫的日子,因而折节为恭俭,在贫穷怨愤中看尽了汉末黑暗,他是想改变这天下的!
他师事大儒勤身博学,贯通五经,但主攻的是还是《礼经》,里面的《礼运篇》对他影响极大。
孔子说,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周公,这六位圣贤,没有一个不是把礼当作法宝,用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向百姓展示一切都是有规可循。
然而那个时代,也只能称之为“小康”,天子、诸侯的宝座,父传于子,兄传于弟,家天下而私之。人们各自亲其双亲,各自爱其子女,财物生怕不归自己所有,勾心斗角、兵戎相见的事也因此而起,即便有圣贤辈出,迟早也会走向礼崩乐坏。
但孔圣又说了,在这“小康”之前,还有一段时光,那是大道尚存的年代。
大道不止是先王之道,也是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
在唐虞时代,君主是禅让的,百官是选贤与能的,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男女异途,各安其份;百姓没有私心,助人为乐。那时候没有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都用不上;大家都没有私心,自然就不会去偷盗,所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时代,就叫“大同”!
在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崩乐坏,很难回到唐虞的大同了,所以他就只能先求其次,一心想着恢复周礼,先回到小康。
王莽一度也想如此打算,但他想要践行的大道,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天下人,第五伦、刘姓这些野心家的私心所摧毁了。
过去王莽还以为是自己要求太高,如今看来……
是他要求太低了!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口气再迈一步,直接回到“大同”!
在王莽看来,赤眉不但战力惊人,作为“三皇五帝之民”,是有这种潜质的。
赤眉有幸遇上樊崇这样的领袖,心存均贫富的梦想,所以起兵数年来,内部依然没有分化太明显,不用官号,只称三老从事,战士间互称巨人——相信赤眉军中人人平等的,除了樊崇,又多了一个王莽。
因为一直是流亡状态,自然也难有贫富分化,在赤眉中,当真会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
就比如王莽在沟边呕吐时看到的一幕:
一个赤眉战士,正费力扛着一袋粮食,将其送入一个因为年迈,无法离开宛城逃走的老人门户中。赤眉满脸笑容,朝老人行礼,临走时还摸了一下他家的孩子,而王莽让人去打听后,才知道,他们并非其父、子。
又问是否有隐情,那户人家连忙摇头,都说是赤眉战士主动给粮。
这让王莽颇为感动:“不仅孝顺自己的双亲,不仅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哪怕是鳏、寡、孤、独、残者、病者都可以得到照料供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大同之世,便是如此啊!”
这个孤例让王莽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帮樊崇找到大道,带着赤眉抵达到大同。然后将这世上与大同之道不符的野心家们,统统摧毁,不论汉魏!
“这一次,予将彻底抛弃私心!只为天下!”
然而在王莽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那“无私抚养他人孤寡“的赤眉战士等王莽等人离开后,才松了口气,暗道好险,大骂田翁多管闲事,也庆幸苦主识相。
他眼睛瞥向那户人家,窗扉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女人只默默穿着衣裳,为往后的命运哭哭啼啼,却又有点暗自庆幸,毕竟王师是倒贴,绿林是白抢,赤眉还给点粮。
袍泽们围过来则打趣道:“巨人,这女闾之娼要一斗粮食才给睡一次,究竟长什么模样?”
另一人熟门熟路地笑道:“不如城外野女,一斗粮能换十次。”
赤眉战士呸了一口:“一斗粮买下了!彼辈若是敢反悔、告状,我就将她老父扔出城喂狗,再杀了她儿!”
“不是不让蓄奴婢么?”
“胡言乱语,这哪是买奴婢。”
赤眉战士哈哈大笑:“这是亲若姊妹的‘家妇’啊!”
……
而另一头,得知樊崇已经同意“均田”之议,谢禄顿时暴跳如雷。
“樊公是越来越糊涂了!”
他们的本意,是尊樊崇做皇帝,然而樊崇不愿,其余人就没资格。
那就退一步,扶持一个刘姓皇帝,那样众人就能像绿林一般,封王拜将,各有封邑,带着手下人去奴役南阳人,过好日子。
可樊崇听了田翁的话,搞了什么鬼共和,废奴他们还能换个名字搪塞,但均田却让徐宣等人颇为失望。
这田翁,非但耽误了他们诸侯的之名,连占田的豪贵之实也不肯给啊!
诸公和三老、从事们跟着樊崇造反,转战千里,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来南阳分到一百亩地?骗傻子呢!
别说他们不乐意,赤眉战士也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和南阳人同贫富?凭什么?刀子一横,地也好,人也好,不就全是他们的么?
谢禄已经起了杀心:“老叟挡路,不能留,得想办法除掉他!”
倒是徐宣陷入了思索。
“废奴、均田……这些举措,我怎觉得这般熟悉,对了!”
徐宣一摸头顶的委貌冠,是了,很多年前,东海郡确实颁布过来自常安的诏令,王莽老儿还真搞过这两件事,只是下头没人当真,不等推行就忘了,只堆积在无数来自朝廷,却从没实行的政令中霉。
徐宣顿时疑心大起。
“这田翁,莫非是莽朝某位定策的大臣?他害完新室覆灭,又要来祸害我赤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