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易对权术运用登峰造极,他以为自己支配着权力,操控着权力,但观他种种行径,他难道不是也在被权力支配?
忽然又想到一桩事,那是他上了珠峰的第二年,他和师傅坐在竹林下品茗。师傅却叹了口气,说起中原战国时代的魏国旧事。魏国当时横行天下,东抗齐国,西战秦国,可以说是战国之尊。
但却没有强盛多久,当时他不明所以,但师傅却只是说,魏国先前强盛,但日后一定不会强盛,那是因为魏国三任君主都过于聪颖,过于喜欢玩弄权术。他们在坚信自我的同时,却离大道越来越远,越来越偏,所以魏国早晚会有惊天一败。
姜易同样如此,所以翡翠军,早晚也必然会大败。
黑色的马车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到了客栈,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元老阁焕然一新。宫外虽是晴空万里,宫内的气氛却十分凝重。姜易走下椅子,站在群臣当中。
今日的早朝格外诡异,群臣都不奏事,但话语之中却都隐隐指向战败。经过一夜的思考,姜易已然有了抉择,这时目光看向老相国公孙定昂,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闪过一丝了然的意味。
大统领点了点头,沉声道:“老相国,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公孙定昂躬身一礼,笑了笑:“大统领,老臣听说的版本可能与各位大臣的有些不同!”
老相国的话掷地有声,叫文武百官同时一愣,只见他眯缝着双眼,和声道:“大统领,老臣听说此次征北,想不到那山中居然发生了地震,将粮草毁于一旦,这才无奈撤军。”
老相国话虽不多,但却分量十足。他不动声色之间,便将粮草尽丧的“人祸”说成“天灾”,又将“败北”说成“徐徐后退”,虽是数字之差,但却有天地之别,那即是翡翠军没有败,只是不同于平时的大胜,打了一场小胜仗!
大统领看着老相国,眼光之中既有欣慰,也有惊艳。这才是真正老于世故的政治家,对各种政治辞令信手拈来,不动声色之间便能扭转乾坤!高,实在是太高了!
群臣不敢相信老相国居然背叛了他们的“初衷”,但看着大统领已然点头,清楚这是大统领的本意,便也不敢相争。一场本来波澜壮阔的早朝,也变得波澜不兴草草结束。
老相国出了元老阁,在文武群臣的注视下一个人离开了王宫。颠簸的马车上,老相国不禁去想:是谁影响了大统领的想法?是李雪雁吗?她虽然老道但恐怕没有机会见到大统领,那么又是谁呢?
还未走远,便被人拦住。公孙定昂紧蹙眉头,掀开帘子,沉声道:“怎么了?”
管家跟随公孙定昂多年,知道老相国的性子,忙道:“回老爷,有元老阁中卫士前来,说是大统领还有要事,要和文武百官相商,所以特请各位大人回宫中一趟!”
这是有大事发生了!
公孙定昂心里一颤,只是连他都没有事先收到消息,那么又是什么事呢?
深深一叹,真是个多事之秋!但无可奈何,只能跟随卫士一起回了元老阁。元老阁中,此时聚集了半路而回的文武群臣,大统领坐在居中椅子上,目光淡淡扫过群臣,这才道:“有一桩事,不知各位大臣听说没有!”
这一句听说,让众人心中都是一紧。翡翠之镜里事情很多,但能让大统领“听说”的,想必非同凡响,只是看着他高深莫测的笑容,却又不知他“听说”了什么。
扫了一眼文武百官,“听说咱们翡翠之镜里,有人对我很是不屑!”
虽只是淡淡一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群臣心中炸响。众人震惊的不是有人对大统领不屑,而是大统领要对人下手,到底是谁惹起了这番雷霆之怒?
群臣心中并无幸灾乐祸,生活在翡翠之镜,每个人头上都似有一把刀,稍不留神那刀便会斩下来,今日遭殃的这一家,或许明日就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这也是他们之所以一直在和大统领争权的主要原因——争一个能保住性命的权力。
大统领的声音显得飘渺若仙,“我听说翡翠之镜新近来了一位松赞干布,他对于我们翡翠的朝政多有不满,对我们翡翠的文武百官嬉笑怒骂,对我们翡翠的王公贵族极为贬低,对我也横眉怒目。我认为,我大翡翠到底如何,不是他们这些外人可以评头论足的,应该由我们青丘国人自己来评价!”
居然是松赞干布!
群臣心里一惊,任谁也没有想到,大统领说的这人居然是松赞干布。群臣并不知道松赞干布为人如何,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有时候要杀一个人,没有什么比莫须有更冠冕堂皇的办法了!<cmread type='page-split' num='9' />
<span>松赞干布身陷苦牢已经足足三日了,这三日三夜,他受尽了折磨。前一夜李雪雁冒死前来,想要救他出狱,但他知道,他若一走,势必要连累李雪雁和洛水军、明智将军的部署,所以任她哭泣,任她百般劝解,他只是轻笑着劝她离开。
他常常会想,自己为何会锒铛入狱遭受这无尽折磨。直到公孙定昂来探监,和他说起朝堂之上姜易说的那番话,他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入狱。
他说中了帝王心思,而一个好玩弄权术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看清他的心思的。即使看出来,但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犯了大忌。所以大统领要杀了他,所以他便有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想要大笑,笑的不是大统领或是满朝公卿,而是世道。
他现在才知道,师傅当年为什么要他学习兵法战策之外,还要研习孔门的学问,那是因为在一个没有规矩的环境,要保存规矩的火种,这样才能给后人留下“礼义廉耻,孝悌忠义。”
一个冷脸男子进了牢房,松赞干布抬眼一看,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多有不齿。来人名叫苟同,是翡翠之镜的官吏,为人手段很高,但品性很低。
苟同穿一身深紫色袍子,进了大牢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不动声色喝着茶。喝了一阵才轻轻一笑:“松赞干布,我对您的人品才学一向佩服得紧。只可惜朝中有些人睡不安稳,他们要想睡得安稳,便要找个药引!”
松赞干布淡淡一笑:“看来我松赞干布就是这药引了!”
苟同点了点头:“不错,你倒是豁达!我本来也想与您把臂相交,只可惜我位卑言轻,说出去的话连元老阁都到不得。”
松赞干布摇了摇头:“承蒙卫大人瞧得起。”话说了一半,另一半的意思自然是你想与我相交,我却不想与你相交。
苟同也不生气,只是神色一转,忽然道:“松赞干布,圣女托我问您一事,那翡翠之匙到底在哪?”
松赞干布讥讽看向苟同:“她若要问我,何须别人代劳?”
苟同笑了笑:“圣女大人自然是不方便,这才托我来问。看来兄弟一时想不起来,我可要努力帮忙才是!”
苟同退出大牢,立时便有狱卒将松赞干布拖去刑房,这一番折磨之后,将奄奄一息的松赞干布又送回了牢房。满身的疼痛折磨得松赞干布苦不堪言,半梦半醒间,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嗯,他没有说吗?”
“没有,嘴硬得很!”
“哎,算了,这些事情还是你来处理吧!”脚步声渐远,但松赞干布心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因为这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醒来时,耳边都萦绕着这声音久久不散。
他在那冰雪世界之中,之所以能够一直坚持下去,也全靠着那一声声,仿佛拉起他灵魂的声音……
真的是她?
一股悲鸣和怒火从心中燃起。
呼吸如堵,心绪激动,突然又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只觉得两条膝盖上传来彻骨疼痛。他想要站起来,但刚刚挪动双腿,便一头栽倒在地,这时心中哀嚎:我的腿怎么了,我的腿怎么了!
他已不知摔倒多少次,每一次摔倒之后,心中都更加凄凉。这时想起那一声“你来处理”,更加觉得悲痛万分,忍不住纵声长啸。
到了晚间,松赞干布从疼痛和昏沉之中渐渐苏醒,看着这双已经再也站不起来的腿,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