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妍带着翠柳并两个二等丫鬟绕过照影壁,远远地正好见到苏哲远一行人停在垂花门前,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还带着笑。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袖口的娟纱轻轻拂过掌心,将之前抠出的伤口磨得刺痛,她忍不住笑了,唇边的笑意冷得让经过的小厮丫鬟们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姐……”翠柳担忧地看向她。
苏妍摆摆手:“无事。”
一双眸子却不由眯了起来,缓了缓才重新提步向前去。身姿窈窕,长腿婀娜,迈动的速度并不快,却让翠柳与另外两个小丫鬟小碎步才跟得上。
“父亲。”苏妍躬了躬身。
苏哲远一愣,这才看到身后的嫡女,脸便不由有些烫,将牵着吴玉的手放下,背到身后,挺起胸道:“原来是末儿回来了。今日的诗会如何?”
苏妍垂眸道:“还算不错。”
对话毕,一时间两人竟然都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苏哲远到底是常年混在官场上的,立马打了个哈哈,招手唤过身后的苏碧莲,亲昵道:“莲儿,来,见过你大姐姐。”
苏碧莲顺势福身:“大……”
“姐”字还未出,却现膝盖就这么僵在那里,成了一个半蹲的姿势,再直不起来了。苏碧莲惶然地抬头,却正好对上苏妍厌恶的眼神,那眼神自上而下,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仿佛,眼前是最不值一提的蝼蚁,随时都可捏死。
“父亲搞错了。”苏妍柔柔地笑,缓缓道:“末儿自小便只有两个哥哥,又哪里来的妹妹呢?”
“你——”苏哲远话还未出来,便被扑通一声打断了。
吴玉双膝利落地磕在冷硬的青石板上,那声脆响让人忍不住替她肉疼。
苏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幕。
“大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你妹妹吧。”吴玉身子筛糠似地抖着,见吴碧莲还张着嘴说不出话,膝盖也僵硬地弯着,更是吓得不住磕头道:“你妹妹年纪小还不懂事,平日里就被我宠坏了,我这就在这里跟你赔不是!”
说着,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不一会额头便青了一片。
可悲又可怜。
一旁的丫鬟小厮们拼命垂着头,心里哀叹,主子们的笑话岂是那么好看的。青柳更是揪紧了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吴玉不断地躬身磕头,丝凌乱地贴在腮边,明明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可腰身款款,泠泠地抖着,透出些雨打芭蕉的纤弱美感来。
苏妍有点明白苏哲远为何会看上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还将她置在了外宅。
只是……她究竟想干什么?以为这么磕下去,苏哲远就会怪罪于她?
苏妍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一幕,心里只觉得荒谬至极。
可她错估了男人——即便这个男人是这十多年来对她爱若珍宝的父亲。
“大胆!”
“你大胆!苏妍!”苏哲远只觉得怒气不断地从下泛上来,手控制不住地举起来,唰地就往苏妍扇去。
苏妍愣愣地看着那蒲扇似的大手,只觉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早就化作身体记忆的武功招式不翼而飞,脑中一瞬而过的是这十几年来父女相处的点滴。
年幼之时,无微不至的关怀。生病之时,不眠不休地陪伴。生辰之时,精心挑选的礼物。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室?
苏妍不信。
她心里泛起了倔,绝不信苏哲远会真的打她,只直直地立在原处,倔强地瞪大眼,看着扇来的巴掌。
随着一声清脆至极的“啪”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青柳叫了一声“小姐!”眼圈便红了。她家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吴碧莲半蹲着身子,垂下了眼皮,收起了眼里滑过的幸灾乐祸和得意。
“父亲!”苏沐刚刚从照影壁前转过来,正好见到苏哲远打苏妍的一幕,怒吼了一声。“你做了什么?”
他一把推开拦路跪着的吴玉,跑到了苏妍旁边:“末儿,你怎么样?”
苏妍的脸一向白皙剔透,皮肤更是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苏哲远怒极的一巴掌落下,左边的腮帮子一下子就肿了起来,鲜红的掌印赫然脸上,五指根根分明,看起来很是有些严重。
苏沐梗着脖子道:“父亲,你怎么能这样?!为了这不知哪里来的不三不四的女人,就这么对末儿!”
“都胡说些什么?哪里来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碧莲她也是你妹妹。”
苏哲远看到苏妍的脸,也有些后悔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金尊玉贵地长大,还从没受过委屈,没曾想,竟然是自己给了她一巴掌。
“妹妹?”苏妍气笑了,直直走上前来,对上苏哲远歉疚的眼神。
刚刚那一巴掌,好似将她心底的什么东西打没了,只是还是酸的:“父亲说,这不知哪个腌臜里来的东西,是我妹妹?”
“末儿!都是谁教你的这些话?女儿家家的!教养嬷嬷呢?拖出来打!”
苏哲远怒极,视线落到那红肿的脸上,又不欲与她起争执,只红着眼要入内寻教养嬷嬷的晦气。
苏府的垂花门前还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外院与内院的交界处,一些下人眼神若有似无地刮来,苏哲远想了想,按捺下怒气,招过一旁的小竹道:“你先将二小姐和吴姨娘安排到西跨院去。”
“慢着!”
苏妍手一挥一挑,也顾不得留手,便将小竹推到一旁,将吴碧莲与跪着的吴玉丢作了一堆,不论她们究竟无不无辜,她总是迁怒了。何况,她们若无辜,那她与母亲便不无辜?谁人不无辜?只能怪这该死的世道!
“二小姐?吴姨娘?谁同意了?母亲喝过她敬的茶了?还是父亲您擅自主张?”
苏哲远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知道向来沉静的大女儿除了一副出众的容貌外竟然这般伶牙俐齿。
“父亲!内帷不修,诸事不举!你越矩了。”
朝廷重礼法,不能修身齐家的朝臣向来得不到重用,这私置外室,只要不摆在明面上,偷偷的,也没什么人会真的计较。
所以苏哲远这么做,苏妍一开始虽难受,却也不至到如今的失望痛心。
只是今日,却不能善了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一巴掌,若是还让这苏碧莲进了门,往后苏府上下,任是谁都要低看她一眼。
低看她,便是低看苏府的女主人,她的母亲。
苏妍万万不会让此事生。
这外室要进门,需得正室同意方可。不然便是男主人千肯万肯,也是不作数的。苏哲远直接跳过宁秋,便是逾越了这世道的方圆,在那些御史眼里,可要比那置外室的罪众多了,透露出去,不咬下来一层皮不会罢休。
——毕竟现如今世道还算太平,圣上英明,这些御史没事做,都卯足了劲东家长西家短地找事参一参呢。
苏哲远惊愕地看向女儿,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用意,又惊又怒:“末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