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向来疯疯癫癫,前任住持看他可怜,允许他在寺中借住。他时来时不来。一个月前离寺云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藏在后寺,我们居然也没看现,冲撞贵人,罪过罪过。”
韩孺子并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该得一份施舍,请住持放人,唤他过来。”
住持面带难色,寻思了一会,还是对众僧道:“放开光顶。”
张有才笑出了声。“和尚的法号叫‘光顶’,还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么说他是疯僧呢。”
疯僧光顶力量不小,那几名僧人刚一松手他就跳了起来,四处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么说没就没了?”
“哪来的火,是你睡魇住了吧。”一名僧人气喘吁吁地说。
光顶突然拔腿前冲,他身边的四名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工夫,光顶跑到倦侯身边,二话不说,围着他绕了一圈。
韩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顶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顶全身脏兮兮的。头有两三寸长,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突然转身,冲倦侯撅起屁股,“让它说,嗯,我们挺好。”说罢,噗地放出一股臭气。
张有才护在主人身前,“大胆光顶……吃素的和尚也这么臭……”
韩孺子掩鼻躲开,住持挥动袍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光顶,你不怕死后堕入地狱吗?”
光顶哈哈大笑,口诵一偈:“放尽腹中气,身空体亦空。请佛心头坐,地狱笑撞钟。老和尚,你担心我堕入地狱,我却担心你永沦人间,没有出头之日呢。”
住持不愿与疯僧争论,一边诵经,一边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动手撵走光顶。
疯僧那一句“永沦人间”却令韩孺子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道:“且慢,同为报恩寺僧人,不可区别对待,张有才……”
“咱们的施舍是按人头准备的,一点多余也没有。”张有才不愿给疯僧好处,“都怪住持,有疯僧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怪我、怪我。”住持笑着承认,“倦侯不必费心,寺里僧人众多,我们匀一份给光顶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顶的眼神,事后匀给他的大概只有一顿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却分大庙小庙、金身泥身,疯和尚不是和尚吗?”光顶不依不饶。
韩孺子向张有才道:“大师说得对,给他银子。”
张有才捂住腰间荷包,“不是吧,主人,闻人家臭气就够倒霉了,还要给钱,这、这上哪说理去?”
韩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张有才听不懂那些疯话,自然也就不觉得对方是高僧,嘴里嘀咕道:“高僧……也没见有多高。”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银子,见主人神情不满,只得又拿出几块,凑够十两,递给疯僧。
光顶不客气地一把抓过去,放在嘴里咬了两下,随手扔掉,“与其施舍我银子,不如给我点别的。”
张有才气得脸通红,四名僧人急忙去拣地上的银子,要还给倦侯。
韩孺子却越恭谨,问道:“大师想要何物?”
“刚才我看到你全身红光,像着火一样——你将身上的衣服舍我吧。”
“那可不行!”张有才急忙拒绝。
光顶也不强求,大笑数声,突然向前一蹿,将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张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追赶,大叫着命令光顶放人。
韩孺子也吓了一跳,挥拳往光顶背上砸去,梆梆几声,就像是击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顶对寺内路径极熟,拐了几个弯,将倦侯放下,“小气的施主,没意思。”说罢自己跑了。
张有才等人追上来,围着倦侯道歉,住持又叫来几名僧人去追光顶,无论如何要让他请罪。
光顶人影已无,声音却在:“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哈哈,天下惊!”
住持一边为倦侯掸灰,一边说:“倦侯恕罪,光顶平时没这么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念的东西也是胡言乱语,绝非佛门之语。”
韩孺子越觉得疯僧的话中别有深意,或许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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