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直到出城还为舅父闷闷不乐。
见马车出了城,官道两边树叶子哗哗作响,几个人面有喜色,打马过来。为的一个人中年模样,在满眼秋风里拿手擦额头上的汗,笑道:“看我这一头冷汗,奶奶您总算回来。您不让我们跟着,说几百号子人进城招眼,只带着十个人和您的随行家人就去了,从您走后,我这心可后悔死了。您要是让人冲撞了,郡王妃还不拿我军法从法。”
这是那五百士兵的为队长。
宝珠见他忠心尽显,虽然是姐姐有交待给他们,也打心里感激他们当差谨慎。特意让红花打起车帘子抚慰他:“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宝珠心中同时升起疑惑。
姐姐也许和嫡母不和,舅父也许治家不严。由此而来的姐姐不许宝珠乱走动,舅父的老家人顺伯小心周护都可以解释。怎么这一个亲兵队长也如此担心,难道舅父和姐丈之间还有不和的事情?
想到这里,宝珠释然。她和自己的姐姐掌珠玉珠,也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又话不投机。自家人盘子碗摔打到,也属正常。
宝珠先这样的解开自己心思,吩咐马车上路,悠悠然看道上绿色,又把袁训想起心中。宝珠抿唇轻笑,不管舅父和姐丈有什么矛盾,舅父和别人有什么矛盾,宝珠都相信她的表凶解得开。
她的表凶在宝珠心里,近似于庙里让人朝拜的四大天王。
像是没有难得倒表凶的事情。
她们现在是往袁家旧居去。
袁家旧居在大同城外的镇上,要穿过大同府城才到。却不是出城就往边境上走,而是南城门进,东城门出。宝珠这才就便儿的先拜外祖父母,他们是在顺道儿上。
宝珠的行程是明儿一早去拜公公坟墓。她大老远的来了,又对公婆的感情羡慕依恋,打算在他们曾住过的地方多住几天。据说公婆成亲后,住的最久的地方就是袁家的旧居。在住的这几天里,宝珠还要把母亲交给她的铺子一一查看。然后宝珠当个听话的好孩子,接下来就回陈留郡王府,免得让郡王妃担心。
她的马车在官道上静静行驶,而国公府的祠堂也恢复安静。
祠堂里生的事件,由于各房姨娘都不好,几乎不走动就没人知道,姜姨娘是见到凌姨娘带人手执棍棒才跟出来,就那她在凌姨娘挨得惨后才出来,也是个看笑话的。
凌姨娘是个爆性子,姜姨娘笑话也看了,犯不着乱得罪她,是不会乱说,她只自己回房暗笑。而凌姨娘丢了人,儿子又受伤没好还不能给她报仇,她治伤去了,也不会乱说自己的丢丑事。
等到国公夫人和几房姨娘都知道时,已经过去好些天。这是后话。
……。
正值秋天,官道两边林高叶茂,远山黄青绿红,岚气如丝带绕在山顶尖。流云雪白得赏心悦目,下面不像家里有闻不完的桂花香,却草堆中出香气莫明沁人心脾。
高山白云,远望旷野无边。宝珠心情渐好,和红花说说笑笑,顺伯来回话:“奶奶,我们就要到了。”
宝珠就命:“红花儿,打起车帘子来,横竖这里无人。”红花闻言就去扯帘子,而顺伯带笑又回:“奶奶也该打起帘子来,正好请奶奶看一看,那边是我们的田地,袁家姑爷就葬在那边。”宝珠忙用力的看看,只见到满眼庄稼金黄。
“离得远,只能请奶奶看个方位。这边,就是袁家的旧居。”顺伯说到这里,喜欢地道:“奶奶您看,接您的人来了。”宝珠也见到几骑飞纵而来,骑马的有男也有女。红花瞪大眼睛:“顺大爷,我没在看错吧,那是女人骑马吗?”
顺伯抚须大笑:“红花姑娘,难道你往这里来的路上,还没有见过骑马的女人?”红花嘀咕道:“见是见过,但是没想到自己家里人有女人会骑马。”她说的嗓音小,顺伯没有听见,宝珠却听见,宝珠嫣然地笑:“你虽然书看得还少,但南人乘船北人骑马也没有听过?”红花闻言讨好道:“奶奶,您可别学骑马,我怕那马。”
宝珠忍住笑,她听得懂红花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于是就更打趣她:“我学,为什么是你怕?”宝珠翘翘鼻子,笑嘻嘻想宝珠也怕的。
“奶奶若是骑马,红花也得学骑才行。不然又像在京里那一回,奶奶去见才女红花不能去,谁侍候您招呼您走路呢?”红花煞有介事。
宝珠微微一乐,笑着再说一句:“红花儿,下了车给你长月钱。”红花才乐颠颠,就见来迎接的男女们就到车前。道上儿上不方便,匆匆见过礼,大家簇拥着宝珠车驾进镇。红花卫氏梅英孔青一起得意,看看我们奶奶不管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
卫氏梅英还忙着往外看稀罕,见这镇子在边城不算小,足的有几百户人家。进镇后,往来行人不绝,挑担子做生意马群牛群羊群大姑娘小媳妇都走在一起,杂货铺子吃食铺子饭馆儿还有一家金银铺,用个细竹竿挑着幌子,上写“金银”两个字。
杂货铺子前面,有几十个乡下人围着。宝珠才觉得有趣,要问今天唱大戏吗?她是久闻乡下大戏有名气,可宝珠光听说还没有见过。宝珠也乐颠颠了,悄悄告诉自己这里还有大戏听。见马车恰好停下在此处,两个大脚健壮妇人引着几十个乡下人,都穿着崭新的衣裳,浆得直挺挺穿在人身上好似套个架子。
宝珠才恍然,原来这全是迎接我的?
就见他们一起拜倒,这其中有会作揖的,有不会只会下跪的,有下跪也怕不对,还左右乱看别人是什么形容的,齐唰唰喊着:“乡里人给奶奶磕头。”
这嗓音嘈杂,有的说在前面,有的怔怔跟在后面。宝珠是不由自主的笑容满面,心里感动起来。适才镇外见到许多庄稼没有收,难得他们不收庄稼先来接自己,问顺伯:“这是我们的佃农吧?”家人不会有这么多,也不会用这样粗糙的人吧。
这和母亲的气质先就不合。
顺伯说是,带头的两个妇人又上来磕头:“余氏(方氏)见过奶奶,给奶奶请安,奶奶道儿上辛苦,一帆风顺的可算到家了,备的有香汤水,只怕不合奶奶心意。”
宝珠嫣然,这是家人。看母亲的通身气派,用家人也只会是这样出口成章的才行。
因大街上人都来看热闹,宝珠在门外就没有抚慰他们。
宝珠看杂货铺子也是稀奇的,进去就先细细的打量。见铺子只有间半屋子大小,明亮干净,又一点杂味儿都没有。柜台安在中间,摆着笋干等当地土产,另一角摆着干货瓜子儿粗布,地上有酱缸,真正是个杂货铺子。
宝珠暗想母亲高华芳贵,表凶明亮夺人,和这酱缸粗布怎么也扯不到一起去。余氏方氏会错了意,见奶奶眉目卓越,淑女窈窕,又知道小爷是京里娶的亲,这一位应该是名门贵女才是。就解释道:“这是姑爷的旧铺子模样,原先摆什么,还就摆什么。不指着挣钱,是姑娘不愿意打破姑爷在时的旧样子。”
又怎么笑:“看我们说得习惯,是我们夫人让还照旧样子归着。”
宝珠颔微笑说明白,心中满满的又感动上来。这才是真正的情意呢,可见母亲爱父亲,从没有拿她国公女的身份压父亲,也不曾想改变过他。母亲知道自己爱的人,就是这杂货铺子的东家或少东家,母亲自己也百般的尊敬与他,才把这里保留得原封原样。
宝珠暗暗唤一声:父亲,宝珠虽然从没有见过你,也不可能再见到你,但只要想想你和母亲,就知道人间是有真情意。
这是她成亲后就一直向往的地方,在宝珠心里这里见证过她公婆的甜蜜日子。如果不是甜蜜的,怎么还会在公公去世多年以后,婆婆袁夫人还日日抱着他的手札如痴如醉。
宝珠一面走,就一面陶醉起来。这里收拾得干净,酱缸盖得严实并无气味。但土墙味儿,秋风吹庄稼的味儿从外面进来,宝珠闻着,比宫中的奇花异草还要动心。
想她的气度高华,人所难比。想她的公公必定是个传奇。
这难描难画的一段感情,就要在宝珠面前徐徐展开,不由得宝珠笑颜顿开。
铺子实在不大,再走几步穿过一个蓝色土布帘子,就到后院子里。这里水井土墙,墙头上细草招摇,下面开着一畦菜地,这个天还有豆荚架子,架子下面是三五种水菜,两株又高又大的柿子,上面挂着红果子,无一不让宝珠稀罕。
她仰面看了会儿红柿子,又摩弄了一会儿垂下的豆荚。玩了一通,又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才转身肃穆对着一侧三间房门。
这院子分两下里,一侧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和对面两间的房子相比,三间的才是正房。也就是宝珠一直想看的,她公婆居住的地儿,和她的表凶长大的屋子。
她郑重认真瞅着那纯是木头原色的木门,心里想这比雕了花漆过红漆的还要好看呢。对余氏和方氏客气地道:“请带我进去。”
她面上忽然而来的肃然,把宝珠的好家教尽显无遗,也让余氏和方氏更起尊敬。余氏和方氏更不敢怠慢这位看似和气却又极稳重的奶奶,两个人蹲身子行礼,道:“奶奶请随我们来。”
……。
房门推开的那一会儿,宝珠屏气凝神,似乎全身的血液都不会流动。高贵的母亲,英俊的表凶,还有那病弱常年卧病的公公,宝珠可就要进来,就要细细了解你们以前没有宝珠时,是怎么样的过日子。
见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按宅门里的格局应该是起坐间,但这里却不是。先没有摆榻,摆着大八仙桌子,乡下老农的那种。笨拙上就出来新意,让打小儿就算娇养的宝珠耳目一新。
桌子上摆着瓷碗,乍一看并不是太名贵。但宝珠拿一个在手上,就看出这表面拙朴,其实是特意烧就这大而无当的样子,里面还绘的有诗,用手抹一下并无墨迹,这是一起烧进去的。
诗是诵春花的,而落款上写着,小儿娴三岁做诗。
宝珠含笑,她知道娴是姐姐的闺名。那这些碗中的字全是自家人做的才是。再拿起另外一个来看,见却是赞叹美人容貌的诗。宝珠缠绵上来,这是父亲写的,这是父亲写来夸赞母亲的。见有晨起梳妆的字样,又自叹自身如杨花不能常伴春风,病如弱丝只怕随时会去,宝珠怔怔的泪湿眼眶。
她为公婆的情意又感动上来,她为这屋子里处处有他们相爱的痕迹而落下泪来。
“奶奶,”红花见她失态,小声儿的扯扯宝珠衣袖。宝珠忙用帕子拭去泪水,小心地放下瓷碗,心想这一回算来着了,在这里多住几天,细细的观看不迟。就再随着余氏方氏走进公婆的睡房。
睡房里摆设陈旧,可见是多年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一张大床,别人家的床上都刻着百子多福,而这张床上从床头以床脚,无处不刻着寿字,可见主人盼丈夫长命的殷殷心切。
宝珠让那个个不重样的寿字吸引,又眼尖的认出这些字全是母亲的。她又爱又惜地指尖从床栏上寿字划过,笑问余氏方氏:“妈妈们想来俱是母亲的陪房?”从习惯性的称呼“姑娘”就能听出。
余氏方氏陪笑:“是。”
“那这些字,全是母亲亲手写的吧?”宝珠眸子亮起来,再抿唇儿一笑:“我见过母亲写字的。”交给宝珠的帐本子上面,有袁夫人的亲笔题字,娇柔婉转又有笔力,和这床上的刻字一个味道。
余氏方氏就起敬了,再一想奶奶是从京里夫人那里来的,可不敢小瞧她。余氏方氏就殷勤的告诉宝珠:“当初定下亲,我们姑娘一定要嫁,老国公老夫人可尽着心的打嫁妆,姑爷是个病弱的身子,常年的睡着,除了夏天才出房门走动几步,老夫人说这床可得用心,又重新现打了这个,奶奶您看,这上面的寿字是我们姑娘的,可床板内侧还刻着长寿佛,这是老国公夫人想得周到,”
宝珠此时忙检点自己,上午去拜外祖父母的灵位,可是虔诚到十分的。要是有一点儿走神,对着这床,可就对不住开明肯让女儿下嫁给她所爱的外祖母。
对着这床上无处不在的字和佛像,宝珠抚了又抚不肯离开。可又想去看表凶的房间,只能恋恋不舍的收回手。稍一转身,窗外日头刺得床上有什么一闪,宝珠随着心头一动,急忙睁大眼睛去看,见床头上佛像下面,多出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阿训在此”。
宝珠扑哧一笑,走出这房门还低头笑得吭吭的。
红花认得不少字,小爷的名字自然是认得的。红花随在宝珠身后,也笑得头也不抬。小爷当年一定是调皮的,才会在这的精雕细琢的床上刻下他的名字。
想来是偷偷刻上的。
余氏方氏看守这里多年,房中摆设全是自擦拭,也见过那两个字,见奶奶笑,她们也笑了。卫氏和梅英就傻了眼,梅英就悄悄推红花:“笑什么呢?”
红花扮个鬼脸儿给她:“我不告诉你。”梅英在她头上敲个爆栗。见宝珠在对面房外停住步子,梅英和红花就不再闹,快步儿跟上去。
对面和袁夫人夫妻的睡房一样大小,却一间分成两间,用板壁墙隔开,就成两间窄房子。宝珠笑问:“这是姐姐和小爷的住处?”
余氏方氏说是,宝珠问过哪间是姐姐的,先去的是这一间。
进门后一愣,这里贴墙却是一面土炕。炕上铺陈的是杏花红绫的被褥,但下面是炕洞还是能看出来。
余氏就解释:“这里原本就是两间,有一间是袁亲家老爷夫妻在世时住的,这全是原样子。{”宝珠就对她嫣然。
从杂货铺子的格局来看,祖父母是称不上老爷的。但他们去世多年,媳妇的家人依然恭敬,让宝珠对母亲深为敬佩以外,又觉得国公府挣回一点儿面子。
有这样的陪嫁下人们在,国公府并不全是凌姨娘那样跋扈、两位姨娘乱穿衣裳那样的人才是。宝珠由衷的想,同是一样府里出来的人,一边儿是谦恭有礼,一边儿是无法无天。这中间的区别,是心地。
全是心地的不同,才一样的环境长出两样的人。
她在被褥上摸摸,把心神这就收回。对余氏方氏又笑:“这颜色是姐姐喜欢的才是。”方氏笑回:“奶奶说的没错,郡王妃没出嫁以前,时常来住上几天,姑爷夫人总是吩咐给她喜欢的,不肯有半点儿让她不满意。”
宝珠奇了:“姐姐只来住几天吗?别的时候她又住哪里呢?”宝珠已经知道郡王妃和她名义上的母亲矛盾很深,也知道姐姐对自己的生母情深难舍。又知道自己婆婆从来不肯亏待一个人,她连新媳妇和下人都从没有亏待过,想来不会任由女儿去受国公夫人的冷眼,自然是名义上过继,还养在身边的才是。
这来住几天的话,是从哪里说起的呢?
余氏方氏一起笑,这件事情别说在大同府,就是在整个山西,也不是秘密。她们齐声道:“奶奶想来是不知道。郡王妃一生下来,就过继给国公爷当长女,是由老国公夫人养在房中,老国公夫人爱如珠宝,就是亲事,也是老国公夫人亲自去陈留郡王府上许下的。”
宝珠还真不知道这事情,她怔了怔,又温暖的笑着。
幸好今天一进城就去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现在听到这段故事才不会觉得心中有愧。宝珠暗暗称奇,必然有个好外祖母,才会有母亲这样的好人才是。
宝珠就大约的能猜出来,那舅母应该是半点儿没抚养过姐姐,而还能猜到的,就是那舅母也许还对姐姐过继不满。但有外祖母做主,她没有半点办法。从这里就能明白,难怪姐姐说舅母在府中,你更不应该去了。又说舅母不必拜见,看来个中内幕也是一言难尽。
也许还有别的事情。
听方氏还在描补刚才的话,笑道:“姑爷身子不好,夫人有了郡王妃以后,依老国公夫人的意思,当天小襁褓一包,就要把郡王妃带走放她房里。她早早备下的有暖车,又是四个奶妈子。可夫人不答应,说她才当母亲,她舍不得孩子,她要多看几天,郡王妃就满了月才走。在没满一周岁以前,不是天气特好,老国公夫人从来舍不得送回来,怕病呢。一周岁后郡王妃会走了,才时时的往来,在这里住上几天。”方氏说着眼泪下来:“说起来,老国公夫人是个多好的人啊。”
“是啊,又慈祥又和气,把郡王妃疼得像心尖子一样,偏偏她又疼女儿,夫人一想女儿,老国公夫人再舍不得,也把郡王妃送回来。哪一回送,不是三五辆大车,二三十个从人跟着。”余氏也跟着缅怀起来。
这样的盛景,让卫氏梅英红花只想想,就肃然起来。
这样的好人,让卫氏梅英红花一起把帕子放脸上,这好人儿怎么就去了呢,怎么不等着见我们奶奶,你的外孙媳妇一面,要知道我们奶奶可也是个好人啊。这好人,不应该见上好人一面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