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这些请帖全是萧战一个人送的。
这不知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祖父老王爷的主张。先送给太后和亲戚知己家里,最后再送到袁训面前。
袁训要是不答应,他就得自己一拨一拨的打人,挨家的去回绝这事。
这主意要是小王爷的,那已经是小狡猾相又一回出来。
袁训自然不会说不,而加福,也应该是这会儿才知道她的生日就要来到。她笑弯着眉眼儿,细声细气地道:“是吗?那我真喜欢。”
萧战离开袁怀璞,凑过来,嘿嘿一声:“母亲给你做新衣裳呢,”两只小手划个大圈:“是最好看的料子,有这么宽,有这么长,母亲说只给你一个人做,别人家的小妹妹都不给做。”
加福笑眯眯:“战哥儿,谢谢你。”
秋阳下面,萧战的小黑脸上有了几抹黑紫,是他红了脸。
大人们看在眼中,老太太向袁夫人欺过身去,笑容已经不言而喻,忍不住还要说:“我的加福啊,是最有福气的人。”
袁夫人含笑欣慰。
袁训也对宝珠悄声低语:“等散了,回房去我让人取衣料,也只给你一个人做衣裳。”宝珠正要嫣然,耳根下表兄又轻笑:“只千万别让孩子们知道,不然闹腾起来你我消受不起。”
宝珠吃吃一笑。
郡王妃把他们夫妻形容看在眸中,弟弟和弟妹相亲相爱,她很喜欢看,但佯装生气:“说给我们挑院子,你们自己先玩上了,”
志哥儿忠哥儿在母亲身边站着,听到,欢呼一声:“我们自己挑,走喽。”地方他们认得,往前就冲。
“走,”执瑜执璞紧紧跟上。
香姐儿撇一撇小嘴儿:“粗鄙。”握着祖母袁夫人的手,对她仰面笑靥如花,柔声柔气:“祖母,咱们带着曾祖母慢些儿行。”
老太太和袁夫人笑呵呵:“依你。”
走上几步,后面念姐儿、称心、如意和小王爷加福不慌不忙的跟上来。小王爷要是一个人在这里,早就跟着两个舅哥撒野似的跑到前面。但有加福在这里,加福是怎么样的斯文模样,萧战就陪着怎么样的斯文。
念姐儿、称心和如意更不用说,本就是三个小闺秀。跟在加福旁边,有说有笑的讨论加福的生日怎么过,要摆什么样的花,送给加福什么东西,是加福想要的。
在后面跟的是郡王妃和龙二龙三。
郡王妃笑容可掬:“二弟三弟,你们也来帮着掌个眼。”龙二龙三受宠若惊。
齐齐一揖:“我们自当的要去看看才是。”
心里别提有多快活,能得到郡王妃的笑脸儿,是龙氏八兄弟,从死了的龙大到现在是国公的龙八等人梦寐以求。
原因不用再说,是他们兄弟当年对袁训不好,惹得郡王妃总是厌恨不说,陈留郡王也从不给他们好脸儿看。
寻找一下原因只能在自己身上,龙二和龙三一起难为情上来。心里突突的有什么冒着泡,让他们难过的不行。又有几句赔情的话往嗓子眼里涌过来,真的说出来呢,又怕打扰脸面前的一家子融融。
直到孩子们拐到一个碧绿苍翠的院子里,姐弟三人落在院门外,侍候的家人仆妃又没跟上来,这是个机会,龙二低声道:“大姐,以前的事情都是我们兄弟们对不住你,对不住小弟,对不住姑母,”龙三随着话,把脑袋一耸拉。
“是一家人,说什么以前以后的,以后你们好好的,我也放心。”郡王妃打断了他们,转脸儿一笑:“走吧,就我们落在最后面。”
龙二龙三精神一振,应声:“是。”
……
闹哄哄挑上半天,给志哥儿挑一座能听松涛的院子,志哥儿自己也说好,他是太子殿下的陪伴,功夫是练家传的,在看书上面也不能松懈。松涛声静,下面又种满红花,这样就能冲淡松涛的肃穆,这是志哥儿早就自己挑好的,今天再和长辈们一起来,不过是要东要西,有些东西不好意思问舅母要,趁着母亲还在京里,让她给置办。
宝珠全都答应他,家里没有的,就让家人外面去买。
忠哥儿小两岁,想和执瑜执璞一起玩耍,挑的院子也是他早几天相中的,就在执璞隔壁,也要了一堆的东西,又让母亲当着外祖母的面答应留许多的钱,兄弟们自己花用。让舅母宝珠打趣:“难道舅舅不养你们吗?”
忠哥儿涨红脸,让拘的说出实话:“要买的东西,怕舅舅不让买。”惹得大家大笑一通。
念姐儿住的地方,是宝珠定下来。把她看得和加寿一样重要,加寿有个绣楼,加寿并不天天在家过夜,让念姐儿住到加寿绣楼上,就在舅舅和舅母正房的后面,算是宝珠亲自照看着她。
宝珠笑道:“寿姐儿现在回来,还是住在我们正房里。她要是想住到绣楼上面,就和念姐儿做个伴儿,平时的时候,念姐儿不进宫就陪母亲和我,我也多份儿热闹。”
交给宝珠,一切放心。当天家宴,大家尽欢而散。太后疼爱郡王妃,太上皇还是皇帝的时候,在京里赐给陈留郡王府第,陈留郡王妃就住在那里。
回家去,见太后打人来说饯行的事情,郡王妃一面回话,一面让人去告诉项城郡王妃,把宝珠的话原样不动传过去,只是没有说由宝珠说出。
她走得匆忙,加福生日也不过,中秋更不能团圆过再走,对太后和袁夫人来说,都觉得遗憾。但猜到陈留老王妃可能病重,也没有人阻拦。第三天头上,陈留郡王妃离京,返回山西。
…。
“走了?”项城郡王自语着,嗓音低不可闻。
他在单身牢房,身在昭狱中。从他站的角度往窗外看去,还能看到来往昭狱中的官吏们。
秋风晴阳,是个赶路的好天气。那个美貌而又能干的女子,她又一次离自己远而又远。
陈留郡王妃就是还留在京里,项城郡王也不敢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一开始进京,也没有即刻往她府上求救。
阵前哗变,这是丢死人的事情。对任何一个将帅来说,打不过对方让刀劈剑刺而亡,甚至走投无路让逼死,也比阵前哗变光彩。
这表示的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将,他们离自己而去还不算,还正面一刀背后一刀左面一刀右面一刀,斜次里再补一刀,把缝隙全补得齐全,没有地方不下刀的一件耻辱不能提,要带到儿孙辈的事情。
亲手……世上最亲切的两个字,又最花尽心血的两个字,又是遭到背叛时比黄连还要苦的两个字。
项城郡王咽着这杯天下最难黄莲汁进的京,就他本心来说,他羞于去找任何人。也就他本心来说,以当今皇帝的脾性,他罪不到死路上。
所以他的人不大和林公孙等人搅和在一起,所以他一直等待东安、靖和的结果。论罪名,论受逼迫,那葛通拼命似的把东安与靖和弄进京里,要审也是先审东安与靖和。
就等来两个自刎。
项城郡王进京后就称病,一半儿是装出来,一半儿是真有伤。历年征战将军们都有旧伤,这一回哗变他也有伤——丢死人,哗变出来的伤他——他没脸见人,气怒真的身体不好。他是郡王,又是钦犯一流,待遇在单身牢房里,看病也是太医。
他随进京的将军先生们来告诉他:“林公孙娄修等人弄的很大,像是这事情能过去,”项城郡王一喜,汤药效用就大,本来就要好,等来皇帝一道圣旨,死了两个郡王,把他真的吓病。
他的王妃只是个内宅里的妇人,慌乱情急之下,有病乱投医,又因为陈留郡王妃在京里,太后亲侄女,女儿又许给当今皇帝为媳,早就想去找,又没有主张,问过项城郡王,项城郡王当时还在观望说不必。
见他病倒,在东安郡王与靖和郡王自刎的那夜,一病不起,口出谵语。项城郡王妃在没有主张的情况下,问过将军们和先生,大家都允可,扯下自家以前和陈留郡王争斗的面皮,往陈留郡王妃面前求助。
陈留郡王妃的心思,已经对宝珠说明白。她自家丈夫就是郡王,再说哗变这事情不见得就是主将对你不好,陈留郡王妃不愿意留下哗变就杀头的前例,同宝珠商议。
宝珠回的话,经陈留郡王妃之口,入项城郡王妃之耳。再由项城郡王妃之口,入项城郡王之耳。
这就重新把项城郡王当年苦苦寻求而得不着,因辅国公府兵强盛,陈留郡王妃持家有条而还想在心里的陈留郡王妃,送到项城郡王脑海中。
他郁郁沉思状,他的妻子项城郡王妃站在他旁边,这消息就是项城郡王妃对他说的。
见项城郡王满面黯然,项城郡王妃还是有旧年的嫉妒,但更惶然的让压下去。
“怎么办?她没帮上什么就走了,本来以为她在太后面前能说上话,皇上至孝,太后说话总要听,可她走了,她丢下让你请罪的话,就此一走了之。”
项城郡王妃接近崩溃的哭起来。
她嫁丈夫只想夫荣妻贵,项城郡王这件事又太大,他的人马协助福王做乱放进苏赫,因此押解上京不是一般的罪名。
东安、靖和二郡王的死,是压垮项城郡王妃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留郡王妃的离开,倒不算什么,只能是打开项城郡王妃泪闸的小小水花罢了。
项城郡王妃歇斯底里,在昭狱里还要压抑不敢放声痛哭,就低声呜呜如丧考妣般大恸:“我该怎么办呐?”
牢房并不大,哭声随随便便就可以填满。项城郡王硬是过上好一会儿才听到。
他一直在回想当年,也一直在痛恨当年。
当年,他在陈留郡王妃很小的时候就上门求亲,没想到郡王妃是在娘肚子里没出来时,就和陈留郡王定亲。
这事让项城郡王全家震撼,从中看出先辅国公夫人对母氏一族的痛恨,也是对当年辅国公夫人的不满,也看中陈留郡王府对和辅国公联姻的重视。
第二年,项城郡王再去辅国公府上求亲,已经不是简单的他丧了妻子,他窥伺国公府兵。而是变成阻挠陈留郡王府得到利益。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他和陈留郡王结下冤仇。夺妻之恨,虽然没夺成,但项城郡王是竭力的夺,陈留郡王要是能放过他,也怕让外人耻笑。
直到陈留郡王妃长大,美貌如出明珠。平添项城郡王一层恨。辅国公弃武将改文官,府兵除去自家留下少许,尽数赠送长女,这是二层恨。
袁训入军中,圣眷如掀滔天海浪,战功如胜九天之颠,他在陈留郡王帐下,陈留郡王身为主将,顺理成章得到不少好处。这是三层恨。
除去这三层恨,数十年里还有层层叠叠,不能抖落,翻出来不能尽数的矛盾,让项城郡王在恨的同时,心头更不能丢下陈留郡王妃。
光那舅爷要是自己的该有多好这一件,就足够项城郡王中夜难眠。
但他也不能再忽视他的妻。
她一路跟进京里,本是个无德无才的人,为丈夫四处奔波,常忍泪痕来相见。身在难中,项城郡王不能再把她忽略。
她也有她的好处,只是在日子里不太明显,又有陈留郡王妃来相比,不是往京里来受难,还不容易看出来。
“呜呜呜……。”
想到自己的妻,就听到哭声。听到哭声,项城郡王这才看到妻子伤心难耐。
一块大石同时夫妻心上,就是二郡王的死。
项城郡王能明白妻子的无助,也促使他必须动用最后一个,不到危急关头不能乱动的救命符。
“别哭了,”他这样劝着,往木床上坐去。
手随意的在床上一抚,床不是家里大床,只能睡下一个人,他手长,坐的又近床头,从枕头下面碰出一个东西来。
伸手拿起,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一个黄色的符纸,上面写着字,鬼画一样看不懂,项城郡王随即明了是妻子弄的。除去她给自己收拾床铺,别人都没能耐放这个。
苦笑一声:“这东西无用。”
“哧哧,”两声,撕成两片,抬手就要扔开。
项城郡王妃变了脸色,也不哭了,也不再绝望。旋风似过来,抢在手里,心痛地叫上一声:“你呀,我这是神仙符,保命的!”
“算了吧!我自能保命,用不着它。”项城郡王不信这个。
淡淡的一句话,让项城郡王妃愣住。
“真的吗?”她目光瞍在丈夫面上。
项城郡王面无表情看看她,不知道怎么对她说,也省悟到不能对她说。见妻子对着两片符喃喃:“果然是神仙下凡,他就是这样说的。”
“说什么?”项城郡王听到,皱眉问着。
项城郡王妃继续喃喃:“那神仙说,把这符压在你枕下睡上几天,就有保命的主意出来。”项城郡王身在困境,也淡淡失笑:“胡扯,哪有这样的事情?”
“这你不就说有了,对了,神仙说如果没有保命的主意,就是心不诚,让我再送银子去。有了主意呢,也要再送银子给他,保你主意一路通行。我走了,饭在这里,晚上要是我拜他还没有回来,安排好人给你送来。”
项城郡王这就往外走,项城郡王想要叫住她,说不要乱花银子。又见到妻子步子惶急,还没有从惊慌中走出。心头一痛,想到她为自己才这样。要花钱,就花去吧。
横竖到现在,除去自己这最后一个主张以外,也只有花钱的主意了。
让她有个盼头也好。
就由着她去,等她走远。停上一停,叫来狱卒。跟他的将军们当值似的在,轮流在昭狱里守着他,听使唤买东西,项城郡王让狱卒叫来一个。
背着人,项城郡王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纸张给他,轻而有力地道:“把这个,送给忠毅侯!”
……
“陈留”。
袁训打开纸张,上面只有这两个字。
问关安:“人走了?”
关安往外面看看:“咦,刚才还在,他看着侯爷进来,让我送进来。这就走了?”关安乐了:“他倒没话要说?”
袁训抿抿唇,这是意思全在纸上,也就在这两个字上。莫非项城郡王手中有姐丈的把柄在,想要胁自己帮忙?
袁侯爷不是吓大的人,不会见到这两个字,这就去见项城郡王。也不会认为项城郡王说胡话,抛到脑后不管。
让关安出去,双手抱在脑后想上一想,不得主意时,往内宅里来看宝珠。
宝珠能干已是亲戚里出了名,但袁训不是寻她讨主意。
舅父这就没有祸事,外甥们安置好,姐姐已走,官职还没有下来,正是空闲的时候,正是侯爷粘乎老婆的时候,不能平白放过。
袖着两个字,袁训往里面来。
丫头们告诉说:“夫人在后院子里呢,”以袁训想来是看花,想和宝珠玩笑,蹑手蹑脚拐过长廊,在竹子后面先做个打量。
……
晴空澄净,有一株石榴花落得晚,碧玉似的绿叶中垂落几片红伞状嫣红。宝珠倚站在树下,面庞盈盈如玉,笑意在情思中。
和袁训一样,老国公这就安然无事,义士们转给太子殿下,二爷卸下担子,悠闲上来,也想到袁训说的游玩,正在这里心动。
红花绿意中,她穿着一件珠色的衫子,上绣宜男百花。秋天蚊子毒,白天还有出来,手中握一把应景儿的团扇,轻轻的摇着。
偷看的袁训心动,想呆子小宝今天打扮的好。细细的打量一下,现呆子小宝不但更中看了,个头儿像是也高许多。
石榴树不高,呆子小宝要稍侧面庞,不然髻触在树叶上。
一时间,袁训含笑。
一时间,宝珠含笑。
夫妻你看得见她,她见不到你,油然生出恍然如梦之感。
……
宝珠在想,她头一回出京,像还在昨天。那一年她还天真烂漫,那一年她还不知什么是兵荒马乱。
以后往来山西,马也骑得,生下几个孩子后腰身所以不变。
所以加寿儿胖嘟嘟,当父母的没有一个担心,就是太后也不担心,太后几十年的身形也是这般保持。
那一年她以为宝珠有间铺子,会瞒着表兄存私房,就叫好生了不起。那一年她从没有想过除去舅祖母前南安侯夫人以外,还有凌姨娘那样的坏人,龙怀文那样的表兄。
更没有想过宝珠也能闯闯江湖,宝珠也能力抗敌兵。宝珠也能守城安民,宝珠能正亲戚家风。
当时年少。
而今呢,是眼界也宽大,见识也敏锐。福王、定边郡王都蒙骗过,可以说是吓得住鬼,唬得住狼。别人想要唬她,这倒不大容易。
这日子真好。
只因为嫁对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