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帖上怎么写的?”
“只写‘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点了点头,向议事厅走去,心里起了一丝戒备,但愿来者是善的。
议事厅内,背对着门站着一位女客,乌黑的头梳成整齐光滑的圆髻,身穿一件米黄色毛呢长款收腰大衣。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优雅的转过身子,她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齐平的刘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悬胆鼻,艳艳的红嘴唇,圆圆的下巴,一双长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平淡从容。米黄色的大衣没有系扣,里面着一件墨绿色高领长款棉旗袍,脚下穿一双墨绿色牡丹绣花鞋。
关起远说的对,这位女客看起来是很面善,但,我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对着迈过议事厅门槛的我,温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对我的称呼让我愣在原地,我仔细的打量她,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她静静的站着,笑而不语。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这个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记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和她面对面的看着,一点一点在对方的脸上找寻着当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还是坐下说话吧!”
半夏松开我的手,走到关起远的面前,微微一鞠躬。关起远身子微侧,抬手一扶,
“您这是……”
“谢谢关总管当年的相送之恩。”
关起远礼貌微笑,客气的请半夏入座。然后,退了出去,掩上议事厅的大门。
议事厅内,我和半夏对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备并没有完全放下,虽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经帮助过我。但是,她出现的太突然,况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样,让我无法松懈。
“少奶奶,您对于我的忽然出现,很戒备,是吗?人之常情,我理解。乱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没有的。”
“实在是因为最近玉家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现,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实很简单,少奶奶一定还记得我有一个弟弟吧?”
“记得。”
“离开于家之后,我们全家在一位英国牧师的帮助下,去了英国。弟弟在英国学有所成之后,因为父母思乡心切,所以举家回到国内,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职,近日才被调职北平。父母在两年前,相继离世,如今,我与弟弟弟媳相依为命。”
半夏的语气轻柔平和,目光真诚温暖,谈吐文雅从容。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同时,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与当年的丫鬟半夏,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了。就算李淑媛也无法从她的身上寻到丝毫当年的样子。
“您这次来,不是只为叙旧吧?”
“我想请玉府出面,帮助政府稳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您别急着拒绝,请您再考虑一下,好吗?”
我静静的望着她,脑子里迅速将最近生的事情,以及显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脱险慢慢的联系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诉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职?”
“南京政府特派专员,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尽快恢复北平的经济秩序。”
“玉家和我能够度过危机,是您和您弟弟的帮助吧?”
“少奶奶,您对我对我们全家有恩,帮您是应该的。”
我缓缓站起身子,对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将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慢的蹲在我的身边,双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我只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半夏,您真是个好姐姐。”
半夏微低着头,我看见她的头顶已经有了白头,我轻轻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掌上指间有粗糙的老茧。我的心渐渐的平静柔软,对她的戒备也放下了许多,
“我会考虑的。半夏,苦难总是会过去的。”
半夏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扭转身子,向前急走了两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双手互相交织在一起,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但是,制造苦难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您在说李淑媛,是吗?”
半夏猛然转过来,直视着我的脸。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神情庄严犹如审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手帕递给她,
“您……打算如何?”
“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让她知道恶有恶报。”
“半夏,放过她,忘记仇恨。”
“您为什么替她说话?是她害死了二少爷!少奶奶,我对您真失望。”
半夏对我慢慢的摇头、再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宣泄而下,肆虐在脸上,点点滴滴都是苦难的记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一时无法调整,只好转身匆匆离开。
望着半夏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盈)满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惩罚,半夏也是不会快乐的。这件事情,我不该管,可我又必须管。不为半夏不为李淑媛,只为于逢春。
还没有等我去找半夏,于逢春已经登门拜访了。
岁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还是无情,它在剥夺了你身上的某一件东西的时候,总会顺手抛下另一件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