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得小萍八卦,马援把宫里的主要路线摸了个七七八八八。出出东宫后,马援直接前往紫荆路,那是从菩提宫到正南门的必经之路,容卿要去大帅府,就势必会打那儿路过。
远远的,马援瞧见了一支出行的队伍,不确定是不是容卿的,他踮起脚尖看了看。就在这时,一个年迈老者迎面走来,把他撞了一下。
对方穿着黑色斗篷,气势威严,又从凤栖宫的方向来,应该与皇后关系匪浅,马援不便得罪他,怕打草惊蛇,福下身行了一礼。
黑袍老者甩甩袖离开了。
出于习武者的警惕,马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东西,现既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才放下心来,将一切当成了一场意外。
他很快再次抬起头朝紫荆路上的那队人马望去,却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不定那就是容卿呢,自己却生生给错过了,该死的老头儿!没事撞他做什么?又害他失手!
马援举步回往东宫,突然,一阵微风吹来,夹杂了淡淡的血腥气,他眸光一动,来到一颗老槐树后,就见太子双眼瞪得老大,手指着天空,整个身子都躺在血泊中。
“太子殿下!”他忙走过去,蹲下身点了太子的穴道,企图阻止血液大量流失,“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怎么样了?”
“谁?那边是谁?”一名御林侍卫提着长剑奔了过来,看看马援,又看看马援怀中满是鲜血的太子,大喝出声,“大胆狂徒,居然行刺太子!来人!把他抓起来!”
马援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当作凶手抓了。
太子遇刺的事在南疆皇宫引起了轩然大波。诚然,历代皇宫都不是一个干净得没有罪孽的地方,无论它的外表多么光鲜亮丽、多么海晏河清,潜藏在表象下的暗涌都如同看不见的洪水猛兽,悄然吞噬着一切在斗争中落败的人群。
可是,明面上的刺杀,自南疆王登基以来,还从未生过,尤其,遇刺的对象还是他最中意的太子。
这简直比瞿老遇害更令他难以接受。
南疆王叫来大理寺卿,让他彻查此事,决不姑息任何一个叛徒,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太子死在马援的怀里,形势对马援非常不利,更可悲的是,大理寺卿从马援的身上现了一个匕,带血的匕。
这匕是马援的没错,但马援不记得上面几时沾了血,还是凝固没多久的血。
怎么会这样呢?
他自从离开临淄城,已许久没用它杀过生了,别说血,连灰尘都该没有才对。
马援想到了那个撞了他一下的黑袍老者,虽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拔出匕、又是抹鲜血于刀刃、又是让匕回鞘,还全都生在一瞬间……但直觉告诉马援,除了黑袍老者,没人有机会对他的匕动手脚。
那人为什么要嫁祸他?难道他才是凶手吗?
如果是在西凉,马援相信只要自己供出嫌犯,就一定有翻案的可能,奈何这是南疆的地盘,他作为一个外来者,与本地官员对质的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偏偏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就在马援感慨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牢房的走廊里传来了皇甫珊的尖叫。
“不是我!我没杀害我父王!我没有——我要见皇爷爷!让我见皇爷爷——我没杀我父王——不是我指使的!我没有——”
皇甫珊被推进了隔壁的牢房,一个趔趄,摔在阴暗潮湿又散着怪味的地上!
牢门被上了锁,皇甫珊扑过去:“混蛋!快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皇爷爷!我不是凶手!”
侍卫们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皇甫珊踹了牢门一脚,又气又难过地坐到了地上。
两间牢房之间,以稀疏的木板隔开,马援握住木板,看着她道:“珊公主,珊公主。”
皇甫珊听到声音,忙到他这边来,焦急地说道:“你没杀我父王对不对?”
“请相信我,我没有。”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绝不会杀害我父王的!这群王八羔子,自己抓不到凶手就栽赃到你头上!还诬赖我指使你!那是我亲爹啊!我脑子进水了,找人杀他?一群蠢驴!蠢驴!”皇甫珊气得猛踹牢门。
马援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也被皇甫珊无条件的信任弄得稍稍怔愣,片刻后,他垂眸问:“你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以皇甫燕的聪颖,或许能够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皇甫珊皱眉道:“她出宫了,还没回来!”
西凉,中山王府
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饭,明天就是玄胤出征的日子,这顿践行的饭必不可少。除了葵水腹痛的琴儿,其他人都到齐了。
中山王的左手边开始,依次是王妃、玄小樱、玄昭、孙瑶、宁玥与玄胤,玄胤挨着中山王的右手边,这本是属于玄煜的位子。以往玄煜出征,它都空着,连玄彬都不曾坐上去过。如今,被一个庶子给坐了。
王妃的脸色很难看,碧清苦口婆心的劝导,在看见玄胤坐上中山王身边的那一刻彻底打了水漂。今天玄胤就抢了玄煜餐桌上的位子,他日是不是要抢玄煜在军中的位子?再他日,是不是要抢走玄煜王府继承人的位子?
王妃的余光盯着那张与兰贞七八分相似的脸,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会成真一样,慢慢捏紧了筷子。
“母妃,你怎么不吃了?”
玄小樱眨巴着无辜的眸子,天真地问她。
王妃回神,眸光自餐桌上扫过,才现所有人都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刚刚肚子不舒服,现在已经没事了,小樱想吃什么?”
玄小樱看了看对面的豌豆:“想吃那个。”
王妃伸出手去给玄小樱舀豌豆,却现太远了够不着。
刚好,豌豆就在宁玥面前,宁玥拿起勺子:“我来吧。”
“不用!”王妃想也没想地说道。
餐桌上的人俱是一愣,她语气不算重,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至于听不出她对宁玥的排斥。
玄昭困惑地看了自己母妃一眼,宁玥没怎么招惹她吧?她干嘛?是碰到不顺心的事儿了,所以拿宁玥撒气?他一根筋的脑子,没转过弯来王妃是为了他把主将之位输给玄胤的事着急上火。
中山王是知道的,皱眉,看了看王妃,以为冷她几天她就会自己清醒,没想到,越收敛不住情绪,还对宁玥了火!
王妃接收到来自儿子与丈夫意味不同的眸光,心里一阵打鼓,她本意不是要给宁玥难堪,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突然那样撂了宁玥的脸面,明明是个无辜的孩子。她张了张嘴,用温和的语气说了一遍:“不用,你吃吧。”
这算是给宁玥台阶下了。
宅子里没有犯错的婆婆,只有不懂事的儿媳,不论婆婆做了什么,儿媳都得受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然为何要说三十年的媳妇儿熬成婆呢。王妃肯给宁玥台阶下,已是十分难能可贵,宁玥该顺着梯子爬下来,不给王妃难堪。
可惜,这种情况在宁玥身上并不管用。
宁玥前世都没受过婆婆的气,这辈子就更不可能了。之前让着王妃,不过是觉得王妃对玄胤还不错,比起刘婉玉,王妃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嫡母。然而最近接二连三的事,让宁玥看清了王妃的心思。王妃与刘婉玉本质上没有区别,都见不得庶子比嫡子好过,玄胤那么多年都是个废物,王妃以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逗趣儿一般地养着。一旦玄胤的变化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就会变得坐立难安。玄胤的变化是必然的,王妃的厌恶也是无法消磨的,不会因为自己的忍气吞声出现丝毫转变,既如此,干嘛还要忍气吞声?
就在宁玥准备呛王妃几句的时候,玄胤开口了:“母妃,你对我有意见就冲着我来,不要拿宁玥撒气。”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唇角微微勾起,似在笑,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笑意。
餐桌上嗖嗖的,仿佛刮来一股凉风,整个气氛都冷场了。
孙瑶抿了抿唇,看看玄胤,又看看王妃,已经喂进嘴里的菜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她求救的眸光落在了玄昭的脸上,你弟弟跟你娘快吵起来了,总得说些什么吧!
玄昭放下筷子,一拳落在桌上,不悦地看向玄胤道:“你怎么跟母妃说话的?”
孙瑶捏了把冷汗,还不如不劝呢。
玄胤玩世不恭地勾起唇角,眸光却如一泓湖水,深不见底,暗涌浮动:“怎么,三哥也想插一脚?”
玄昭怒眼一瞪:“臭小子!不要太嚣张了!再敢出言不逊,我揍得你爬不起来!”
孙瑶瞠目结舌,这俩人不是前几天还好好儿的么?为了整垮三叔,多兄弟情深啊!怎么一转眼,又回到从前了?
宁玥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俩人本性不坏,但性格不合,外敌入侵时能心无旁骛地抱成团,内部矛盾时也能毫不犹豫地翻脸。主将之事上,玄昭输给了玄胤,心里正窝着火,玄胤给他亲娘甩脸子,无疑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他不狠狠地戳玄胤一顿是不可能的。
他捋起袖子,站起身来:“臭小子,敢不敢跟我打一架啊?”
玄胤轻笑,不屑地说道:“上次断掉的肋骨,这次再断的话恐怕没那么容易接上了。”
提起被玄胤打断肋骨的事,玄昭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论起拳头就朝玄胤砸了过去!
中山王一把扣住了他手腕,沉声道:“吃饭你也胡闹!给我坐下!”
玄昭咬牙,冷冷地坐了下来!
玄小樱有些被吓到了,朝王妃伸出了小胳膊。
王妃把女儿抱到腿上,扫了众人一眼,睫羽轻颤道:“好了,都别闹了,吃饭吧。”
都敢当着王爷的面顶撞她了,玄胤已经不是从前的玄胤了。
玄胤玩味儿地冷笑一声,握住宁玥的手放到自己腿上,这是大家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他旁若无人地给宁玥夹菜,将宁玥空了一半的小碗堆出一个小丘。
如果把那个碗比作玄胤的心,宁玥无疑是那个塞满他内心的小丘,谁敢给宁玥气受,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这是众人,从他那声冷笑里感受到的情绪。
中山王没训斥玄胤半句,继续吃饭。
玄昭得了父王的命令,虽不甘,却也不再吭声。说到底,从小到大,真正敢与父王对着干的只有玄胤而已,他们三兄弟都是极听话的,至少表面上是的。唯玄胤总是三天两头把父王气得半死,不是打架就是逃课,还顶嘴生气离家出走。他以为,父王特别讨厌玄胤,而今一看,他怕是错了。
一顿饭,宁玥与玄胤吃得饱饱,其他人,除了玄小樱以外,大概都有些食不知味儿。
散席后,玄胤被中山王叫到了书房,玄昭留下来陪王妃,孙瑶与宁玥携手出了文芳院。
“琴儿还不舒服吗?我随四嫂一块儿去看看琴儿。”孙瑶如是说。
宁玥弯了弯唇角:“好啊。”
二人走了一段,孙瑶四下看了看,小声对宁玥道:“玥儿,王妃和玄昭在生什么气呀?”那天玄昭从军营回来就不对劲了,她叫他,他都不理,今天更是差点与玄胤打起来。至于王妃,就更明显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云州主将的事,三哥输给玄胤了,心里大概不舒坦。”宁玥如实说。
“啊,就为这个呀!”孙瑶困惑地皱了皱眉,“打仗有什么好的?又累又危险,还是留在京城舒服!”
孙瑶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她生在书香门第,受的熏陶就是以文治天下,整个家族从上至她祖父,下至她妹妹,都不习惯打打杀杀,也不习惯身边的人因战乱而失去性命。玄家却不同,玄家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与战争绑在了一起,他们注定为西凉而生,也注定为西凉而死。这一点,王妃在二十多年提心吊胆的王府生涯里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孙瑶是新妇,尚无这样的觉悟,也许过个十年、二十年,也会与王妃一样,慢慢地接受。
宁玥叹息着笑了笑:“可能他们的想法与我们的不一样吧。”
孙瑶不再说话了,她心里觉得好愧疚,明明玄昭是哥哥,这种危险的事应该由哥哥去做才对,却让玄胤做了。
文芳院
王妃安慰玄昭道:“……我都想过了,现在云州的形势太强,上赶着过去反而是送死,等他们消耗掉一些南疆大军了,局势稳定了,你再请缨南下,这边,就让你二哥留守,到时候,军功还是你的……”
“母妃!”玄昭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呢?我去云州又不是为了贪那点军功!”
他承认他想要军功,但绝不会为了军功而军功,叫兄弟送死自己领功的事,他做不出来。
“小胤不会输的。”
他也不希望他输。
他厌恶玄胤抢了他上战场的机会,可这不代表他会小肚鸡肠地诅咒玄胤出事。
王妃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朝自己火的儿子,自嘲地笑出了声:“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合着我碍到你们的眼了,你父王冲我火,玄胤冲我火,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跑来冲我火,我是怎么了?八字跟你们犯冲吗?我或许该学学你们祖母,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一辈子不在你们跟前儿碍眼!”
玄昭张嘴,语气软了下来:“母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王妃气闷地撇过了脸。
孙瑶随着宁玥一块儿探望琴儿,琴儿已经睡下了。琴儿没了爹娘,北城那边回去不回去也没多区别,中山王希望将琴儿留在这边,找个合适的婆家。上次在司空家时忙着对付三叔,没来得及与众人打照面,下次若再有聚会,该好生为琴儿挑选挑选才是。
孙瑶离开后,宁玥去了绣房,拿出黎掌柜从黑市高价收购的天蚕丝细细织了起来,天蚕丝数量有限,不够织一件成衣,宁玥织了一双手套和一件背心。早听闻容卿造的兵器十分厉害,寻常盔甲根本挡不住它们的攻击,这用药物泡过的天蚕丝却一定是个例外。前世她亲眼见玄煜用青冥剑刺中了司空朔,那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却生生被天蚕丝软甲挡在了外头。
真正的天蚕丝万金难求,她是根据前世的记忆找到了黑市,才给买了一点,这一点点,就花了她十担黄金。
她现在又从小富婆变成小穷人了。
缝好最后一针,宁玥回了上房。刚好,玄胤也从书房回来了。
宁玥将手套与背心放在桌上,转而给他解扣子,脱了外衫:“父王说什么了?”
“说了一些云州军的事。”玄胤张开双臂,方便她给自己换衫,“说苏沐是司空朔的人,让我防着点。”
宁玥自然是认识苏沐的,司空朔手下十大心腹,苏沐便是其中一个,苏沐年轻有为、骁勇善战,又秉性忠诚,深受司空朔器重,只要司空朔一句话,苏沐什么都干的出来。不过此人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刚愎自用。除了司空朔,旁人休想凌驾到他头上。
宁玥拿来一件干爽的亵衣给他穿上:“两个问题,一,苏沐会不会轻易地把云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你?二,司空朔会不会让他对付你?”
玄胤会率领一部分铁骑南下,但对付南疆人的主力还是苏沐的云州军,如果苏沐不肯把兵权交出来,玄胤很难掌控战局。
玄胤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我自然有办法逼他就范,至于司空朔,他应该不会趁机对付我。”
宁玥点头:“也是,他想得到南疆的心比谁都迫切。他还指望你铲除劲敌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