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皱一池春水
2018-04-14 作者: 秦简
吹皱一池春水
镇国侯府,荣禧堂。
老太君用完了一盏莲子羹,才问道:“这两日府里头可还太平么?”
杜妈妈忙躬了躬身说:“回禀老太君,侯爷那里一切都好,只是二老爷那边,您是知道的,自曹姑爷出了事,他心里头就一直不痛快,所以处置了几个下人……”
老太君冷笑着说:“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不出了这口恶气是不会甘心的。哼,曹荣那小子才叫咎由自取,打了几十板子还是轻的!”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杜妈妈快步走出去,老太君只听见压低的说话声,半响也没看见杜妈妈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杜妈妈拿了张信笺进来,面色也不若刚才那样轻松。老太君接过信笺一看,面色顿时变了,冷笑了一声道:“欧阳家那个老东西打得好算盘,想要把我的外孙女嫁出去呢!”
杜妈妈小心翼翼地道:“老太君,刚才表小姐遣人来说,是定远公府的周老太君保的媒,老太君,您与她一向交好,怎么这件事连个信儿也不事先透露给您呢?”
老太君微微闭目,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虽然交好,却都有各自的立场和谋算,若是光明正大的,谁也怪不得她。只是,她这件事做得实在太不地道了。”
杜妈妈看着老太君的脸色,不由安慰道:“表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生得又出色,难保人家不惦记。听说最近半年,京都里头你一张庚帖,我一张庚帖,不住的向着欧阳家送,欧阳老太太房里那香炉底下,密层层的搁了不知多少张,可是任谁去说,她都咬着不曾松口。老奴一直以为她是另有打算的,可如今怎么就肯点头了呢?”
老太君猛地睁开眼睛,冷声道:“这一点正是奇怪的地方!暖儿在信中也让我去试探虚实。事不宜迟,杜妈妈,你拿着我的帖子,去请京都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来,避着点人,我有要紧事商量。”
“是。”杜妈妈快步去了。
武国公府得了消息,三天后便派人纳彩,按照大历朝的规矩,纳彩过后,婚配双方便要请算命先生来合“八字”,通过占卜来看看男女双方会不会相冲相克,以及有没有其他不宜结成夫妻的地方,然而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意外出现的。
欧阳家请来的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神算子,据说凡是富贵人家皆以请到他为荣,因为这位先生算命如神、很有神通。
神算子一手提着一柄小铜锣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便有张妈妈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道:“老太太有事就问吧,不论是命程还是婚姻,我都能算。只有一条,我是从不奉承的,若有不妥的地方,直言休怪。”
李氏笑道:“要这样才好呢。”又望李姨娘笑道:“你也算一算。”李姨娘笑了一声,便先替李氏报了生辰,神算子掐指一算,说了一遍福寿双全的话。李姨娘自己也报了,神算子又说是旺夫益子的相。李氏笑的合不拢嘴,感激道:“先生,其实今日并不是为我们算的,而是为我孙女儿的婚事。”
李氏看了一眼玉梅,玉梅便端着小红漆木盘子过来,上面的纸笺上写着陈景睿和欧阳暖的生辰八字。
李氏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欧阳暖嫁过去,却还是希望陈景睿将来能够飞黄腾达的,赶紧道:“先生,你看他将来前程如何?”
神算子便先将八字在嘴里叽哩咕噜念了一遍,又咳嗽两声,说道:“嗯,这个命格倒是极好的,两重金,两重水,金水相生,不盘不剥,生来富贵侯门,长子嫡孙,又有文昌辅佐,贵官禄财,我神算子保定他将来是一位内阁大臣,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李氏点头,笑道:“先生真是厉害,一眼就算出他出身侯门呀!”
李姨娘看着神算子又皱起眉头,不由得问道:“先生,难不成您还有话要说吗?”
神算子叹了口气道:“唉,这公子命主九宫,命格虽好,却是极硬的,不管是同什么人家论婚,至少也有个三妻之命!”
话未说完,李氏脸色发白,说:“先生看清楚些,怎么会有这个说法呢?”
神算子冷冷地道:“老太太,我是照命上直说的。这位公子若是娶了亲,不出一年半截,那新嫁娘保管没命,你记着我的话,如有半字不准,你来割我的舌头!”
李氏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便连旁边妈妈丫头们一个个都惊呆了,只是不敢当着主人的面嚼舌根,只敢偷偷交换着眼神,心道看来这门婚事是不成了。
李姨娘惊奇道:“先生,这话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新娘子怎么就活不过一年半载了,您话可不能只说一半,一定要说清楚才是啊!”
神算子面露难色,道:“这还是轻的,若是这位小姐命格轻,别说一年半载,只怕还没过门就被香消玉殒呢!”
李氏一愣,立刻想起陈景睿前一位未婚妻年纪轻轻就没了的事情,脸色顿时难看了三分,便送了些金银打发神算子走了。
好半天,寿安堂的正厅里都是一片死寂。
李姨娘端详着老太太的神色,轻声道:“老太太,这亲事怕结不得,趁两家还不曾过礼,您是不是……”
李氏重重咳嗽一声,强笑道:“月娥,你年纪不大,怎么比我这个老人家还要迷信,一个算命先生有什么见识,不过张着嘴乱说,他有本事能断人吉凶生死,怎么会在大街上算命,还不被人当做神仙供起来?就算是真的,武国公府的大公子命硬,我家暖儿命却金贵,肯定能压得住他!况且老爷都已经答应了人家,现在听了这几句话,平白地去回人家,怕不成个笑话!”
李姨娘陪笑道:“可是老太太,就算都说好了,也不能拿大小姐的性命开玩笑……”
“什么拿暖儿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姨娘心疼,我这个祖母就不心疼吗?”李氏冷不丁火气上来,觉得胸口隐隐有些发闷,不耐烦地说,“那算命先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你也不想想,武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陈景睿若是能继承爵位,暖儿嫁过去也不吃亏!”
李姨娘只是大面上劝说几句,留着这么个厉害的大小姐在家里,她心里头也委实害怕,欧阳暖嫁过去,生也好死也好,与她没有半点干系,她听了李氏的话,慌忙连连称是。
李氏见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得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暗自冷笑,面上却淡淡地说:“回头去一趟听暖阁,告诉暖儿,从今往后就别出去了,她也该将嫁妆准备起来了。”
“是。”
听暖阁。
欧阳暖坐在廊下刺绣,红玉轻声道:“大小姐,奴婢去打听过了,那神算子刚刚出府。”
欧阳暖点点头,方嬷嬷好一阵子才低声开口说:“大小姐,老太太会因此改变主意吗?”
欧阳暖抚抚绣绷上的牡丹花,似笑非笑道:“祖母这个人最是迷信,但凡这些江湖术士说的,她没有个不信的道理。她若是就此推掉这门婚事,那便是最好。若不然……”接下去的话她没有说完,若是不然,只怕这门婚事背后大有学问,李氏宁愿冒着彻底牺牲自己这颗棋子的危险都不肯退婚,只能说明欧阳家有非结这门亲不可的理由。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李氏舍得放弃自己这颗攀附权贵的棋子呢?这正是欧阳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就在这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禀报声:“大小姐,李姨娘来了。”
李姨娘一般早晚都会去寿安堂问安,若无召唤,从不来听暖阁。欧阳暖知道李姨娘刚才也在寿安堂,可是神算子刚走她就到了,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她不禁心中一动,正寻思的时候,李姨娘已经进了院子。
李姨娘一身桃红上衫,蜜合色的里衬,芙蓉色绣金线百合裙,发间一支衔珠金簪,瞧着颇有几分娇艳。见其上前盈盈行礼,欧阳暖便笑着叫了一声李姨娘。
李姨娘紧走几步,停在了欧阳暖身前,探过头去:“哎呀,这牡丹可真漂亮,上头的蝴蝶活灵活现的,大小姐绣来做什么的?”
欧阳暖飞快地收了最后一针,笑着站起来:“是一块帕子。”
李姨娘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大小姐的绣活越来越好了。”
欧阳暖淡淡一笑:“姨娘谬赞了,当初暖儿的绣工还是靠姨娘指点的呢!”
李姨娘笑道:“如今我忙于府中事物,倒是疏忽了绣活,只怕现在赶不上大小姐了。”
欧阳暖道:“知道姨娘贵人事忙,不知道今天来,可有什么指教吗?”
李姨娘深深望着欧阳暖,只见她穿着珊瑚红百褶裙,石青的丝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珠玉闪烁,掩唇一笑似乎深意无限,她心中微微一震,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了,不由自主脸上就带了几分郑重:“大小姐,您是难得的聪明人,我不妨实话实说吧,武国公府的提亲,老太太已经答应了,今天还请了位算命先生来合八字,结果这位先生说陈大公子命硬克妻,您要是嫁过去只怕有性命之危,要说往日里老太太一定会因此推了这婚事,毕竟您要是有个万一,这武国公府的亲事攀上了也没用。可我好说歹说,她却说总不能让外人说咱们府失信,死活不肯推却。”
欧阳暖心中一沉,立刻就肯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只怕李氏心里也是不愿意,却不得不为之!欧阳家必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别人手里!然而李氏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平日里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根本不会有把柄在别人手上,除非是欧阳治……她这里正思索着,李姨娘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大小姐,老太太还特意让我来说,让您以后别出门了,专心在家里头绣嫁妆。”
欧阳暖暗暗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姨娘的好意,暖儿都明白了。”
送走李姨娘,红玉低声道:“小姐,咱们该怎么办?”
有李氏和欧阳治同意,再加上武国公府和陈景睿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这桩婚事怎么看都是好的,便是求助于老太君,只怕她也没有借口发作。现在这种局势,对自己十分不利。欧阳暖摇了摇头,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她的脸上却浮现起一丝淡的看不见的冷笑:“走吧,咱们去寿安堂。”
“大小姐,老奴知道您不愿意这门婚事,可如今这当口,您不能犯糊涂!”方嬷嬷心中一急,顾不得尊卑,直接脱口而出。
欧阳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女儿家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我自己说话的份,我不是去找祖母理论的,嬷嬷放心吧。”
“那小姐是想……”
欧阳暖垂下眼睑,并不回答。
寿安堂。
欧阳暖还没进屋子,就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玉梅低声道:“二小姐在里头。”
欧阳暖点点头,并不急着进去。此刻,李氏正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欧阳可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陪着。她的脸上脂粉不施,头上珠翠不戴,只着翠绿的裙子,配合那雪白的面色和委屈的眼睛,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欧阳可怯生生地道:“祖母,可儿绣的那双鞋,不知是不是合您的心意?”
李氏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神色淡淡的:“瞧着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她手里什么珍贵绣品没有,欧阳可送的那双鞋她连看都没有看就收了起来。
欧阳可柔柔弱弱地说:“祖母,我知道姐姐的绣艺出众,绝不敢说和姐姐比绣工,我只是想要为您尽点心意。我有自知之明,德言容功没有一样比得上姐姐的,可我也是欧阳家的女儿,将来我也会拼了命给您挣脸,绝不会比姐姐差的,您千万不要嫌弃我……”
李氏一愣,倒是有些意外,看着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糊涂的,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唉,礼重的是心意,不在其他。至于你的心思,我心里头都晓得,你放心好了,等忙完你姐姐的婚事,我也会为你谋一个前程,不说公侯之家,平安富贵总是免不了的,你不必过分担忧。”
面对李氏那仿佛能看透自己的眼睛,欧阳可不禁有些慌张,讷讷地道:“祖母,孙女只是想好好孝顺您,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用说了。”李氏似笑非笑地说,“你那糊涂的娘是得罪了我,可我不会把这些仇记在你身上。你也是我的孙女,难不成我还要见你在家呆一辈子吗?说出去我们欧阳家也会没面子的。”
欧阳可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喜色,口中却道:“可儿要全仗着祖母垂怜了。”
李氏脸上虽然有淡淡的笑容,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耐烦。欧阳可跟她玩心计,只怕还嫩了点,没有那个本事居然还想要学暖儿,实在是太不知高低了些,不说别的,就单说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