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可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仿佛十分感动的模样,一转眼却听见玉梅回禀道:“老太太,大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这个时候来请安?李氏心里一顿,猜到欧阳暖应该是为了婚事而来,心中不悦,语气却是十二分的温和:“让她进来吧。”
欧阳暖缓缓走近来,先给李氏请了安,回过头看着欧阳可,笑道:“妹妹也来了。”欧阳可忙陪笑道:“给祖母做了一双鞋子,赶紧着送过来。”
欧阳暖点点头,装作听不懂她的那些小心思,转而对李氏笑道:“老太太,前些日子馨表姐看我绣的屏风好,说请我再赶一件出来,她要送给太子妃做寿礼。只是样子什么的不能跟这件重了,邀我明日过太子府详谈,不知道……”
李氏沉吟片刻,道:“原本是想让你在家好好做绣活,可是太子府那一头,也不便退却,你去吧。”想想又添了一句:“早去早回。”
李氏虽然已经定下了欧阳暖的婚事,知道攀附皇室无望,却很清楚的知道,当今的皇长孙侧妃是欧阳暖的表姐,她又和镇国侯府关系密切,这条线是无论如何不该断绝的,所以她并没有过分阻拦,只是又叮嘱了几句。
欧阳可闻言,可怜兮兮地看着欧阳暖:“姐姐,你要去太子府么?”
欧阳暖微微颔首,笑道:“妹妹刚才不是都听见了吗?”
欧阳可的眼睛亮了起来,转头眼巴巴地望着李氏,似乎艳羡十分:“祖母,不知道太子府里头是个什么样子,我真是想见识一下呢……”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想要让李氏同意叫欧阳暖带她一起去了。李氏心道旁人家但凡有闺女自然是要带出去见识一下的,可是你一个瘸子难不成还想要攀附权贵么,何必没脸没皮的出去丢人?想到这里,她心头已是怒火万丈,勉强笑道:“天气热,你身子又刚好,还是在家里歇着吧。”
欧阳可一愣,看了一眼旁边的芮妈妈,立刻道:“孙女在梨香院里头实在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李氏道:“你姐姐是去见皇长孙的侧妃,并不是去玩的,带着你算怎么回事?况且你身体还没好利索,若是又病倒,岂不是要叫我心疼?女孩子家不要随便想着出门,多在家里头修身养性才是正经的……”
欧阳可听得厌烦,几乎想要立刻开口告辞,却又不敢,看了芮妈妈的脸色一眼,便硬生生忍着。
欧阳暖心中冷笑,原本欧阳可是用来制约自己的,可现在李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嫁出去了,欧阳可的利用价值便也没那么大了。
第二天用完膳,欧阳暖去寿安堂辞别了李氏,便登上了马车,一路去了太子府。
墨荷斋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家中一般。还没有进去,见林元馨站立门口,远远便向欧阳暖伸出手来。不知为何,欧阳暖眼中一热,心中那种沉沉的负重感顿时轻了许多,忙快跑几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林元馨皱起眉头,仔仔细细看了看欧阳暖,方才勉强笑道:“还好。我还担心你家老太太不肯放你出来,好在她还顾忌着太子府,不至于对你太过拘束。”
欧阳暖脸上带着笑容道:“表姐,我一切都好,你别担心。”
一边说话,两人已经肩并肩的,一同走进内室。
两人刚刚坐下,山菊便上了茶,可是不过片刻功夫,又看到桃夭捧了一个小盅进来,林元馨奇怪道:“这是什么?我没吩咐准备这个呀。”
桃夭屈膝行礼,神情略有些古怪:“这是保元汤,正妃说身子重没有胃口,殿下便吩咐厨房特地作了这道汤替她补身子,正妃说她一个人喝不完,便各屋子里都分了一些。”
欧阳暖看着桃夭掀开盖子,林元馨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眼睛里却有说不出的黯淡,她轻声道:“暖儿,这保元汤是宫中的养颜秘方,原有鲫鱼、瘦牛肉、猪蹄、茯苓、红枣五种原料,很是美味,你尝尝看?”
欧阳暖认真地望着她,柔声道:“表姐,你心里不高兴……”林元馨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暖儿,皇长孙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踏进我这个屋子一步了。”
欧阳暖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她话刚一出口,立刻明白了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元馨勉强压住心里的悲伤,淡淡道:“没什么,我一切都好……”她说着,脸上虽然还是笑模样,眼睛里却不受控制的有一滴眼泪落下,正好落入那热气腾腾的汤中。
山菊看见自家小姐流泪,顿时克制不住义愤,道:“表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小姐被人算计了!”
算计?欧阳暖目光一沉,道:“山菊,这是怎么回事?”
山菊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半个月前,我们小姐身子不适,便请了大夫来诊治,诊出来的竟然是喜脉,小姐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当即就禀报了太子妃和皇长孙,他们也很是欢喜,送来了不知道多少珍贵的东西要小姐好好养胎,连宫里头的皇后娘娘都派了太医来请平安脉,可是太医诊断后却说咱们小姐压根没有怀孕!刚开始,太子妃和皇长孙并没有过分责怪,还好言安慰了小姐,说一时误诊也是有的。可是近些日子府里头却突然传出好多风言风语,说小姐是佯孕争宠!皇长孙纵然不相信,却也不得不作出冷落小姐的样子来给别人看了!”
欧阳暖闻言,不禁心头巨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表姐,这件事老太君和我为何都不知道?”
林元馨咬住嘴唇,道:“这件事情……皇长孙下令太子府里头的人再也不许提起,其实我大哥早已知道了,可是老太君年迈,这种事情实在是不能告诉她,他便连你也瞒着了……”
欧阳暖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目光里几乎燃烧起了一团火,“表姐,必定是有人故意让你以为自己怀孕,然后再揭穿一切,指证你佯孕争宠!这第一个该死的,就是那个误诊的大夫!他必定是收了贿赂才陷害你!”
林元馨不由的冷笑:“这大夫是太子府用了多年的,向来很受信赖,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可见背后那个人这一回是下了重本的。这样一来,不只皇长孙疑心我,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会一并对我厌弃……那周芷君端的是心狠手辣!”
一开始欧阳暖也觉得是周芷君,可是仔细想来,又似乎有什么不对……欧阳暖想了想,慢慢地、重新坐回了绣凳上:“表姐,我觉得,这件事并非周氏所为。你想想看,宫里暂且不说,就说府里的太子妃,这些年她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见过,佯装怀孕这种事很容易就会被人拆穿,依你的为人和地位,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我倒觉得,周芷君不会这么愚蠢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林元馨闻言,不由一愣,她想了想,慢慢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若是她的话,的确有些冒险,府里的女人多,有人在背后搞鬼也是难免的,我会慢慢查的。”
欧阳暖安慰道:“事已至此,表姐不必过分忧虑,太子妃和皇长孙都是聪明人,他们如今也只是作出一个惩治你的姿态,并不是真的信了这件事。你查背后黑手的时候,也还是要小心周芷君,纵然这件事不是她一手策划,却一定也有她在推波助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林元馨已经振作起来,神情之间多了一分坚定:“我都明白,不管背后是谁在弄鬼,她们想要扳倒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今我早已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就算没有皇长孙的宠爱,我也还是堂堂正正的侧妃,太子妃最宠爱的儿媳妇,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暖儿,你不必替我担心。倒是你的事,老太君已经派人都告诉我了,我知道陈景睿与你有嫌隙,这一回肯定也没安什么好心肠。你放心,我一定会求皇长孙为你设法。”林元馨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的荷塘,片刻才回转神来,淡淡地道:“我绝不会让你嫁个不称心的男人!”
欧阳暖一时微愣,随即道:“这件事情,我可以想别的办法。”现在这种情况下,让林元馨去求皇长孙,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她只能另外想办法了……而且她隐隐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全都撞在一块儿,像是早有预谋的。
林元馨却已经站了起来:“不,明郡王还在府中,等他离开,我便会去见皇长孙。”
“明郡王就在府中?”欧阳暖重复了一句,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低头沉思了片刻,猛地抬起头,对林元馨道,“表姐,我有一个法子,只是要你帮忙。”
林元馨一愣,不明所以地望着欧阳暖。
皇长孙和明郡王走到花园里,突然听到一阵琴声,虽因距离较远,听不真切,但音韵清灵,令人陡生超凡脱俗之感。
“这是何人抚琴?果真好意境。”皇长孙一愣,随即问身旁的侍从。侍从快步离去,过了一会来回禀道:“殿下,是从墨荷斋传来的琴音。”
明郡王仰首细听了片刻,淡淡道:“这曲子,倒是有几分熟悉。”
就在这时候,曲子意境发生了变化,变得哀婉、动人,带了一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缠绵、悱恻。
两人对视一眼,便向墨荷斋的方向走近,却听到传来女子轻柔的歌声:“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琴音这时候发出微微的悲鸣,仿佛主人心中的悲苦而致使琴音变调,而那唱歌女子的嗓音虽然并不非常动听,却有一种真切的感情充盈其间,让人不由得动容。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声声字字,唱的都是离愁,说的都是哀怨,却一点怨恨都没有,满满的都是情意。
肖衍不由心中一顿,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转过假山,两名女子坐在墨荷斋池塘前的亭子里,唱曲的人正是林元馨,而坐着抚琴的人却是欧阳暖。肖衍的目光在欧阳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落在林元馨的身上,见她面色苍白,身形瘦削,虽不十分艳丽,然而那种楚楚之姿却是十分让人心动,她也正望着皇长孙,安静的,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期许。肖衍怔怔良久,再也顾不得注意欧阳暖,快步走上前,道:“馨儿,你身子还好吧。”
林元馨盈盈拜倒,吐气如兰,“多谢殿下关心,馨儿一切都好。”
肖衍搀起她道:“不必多礼。”说着才转向欧阳暖,“今天欧阳小姐也来了吗,你们怎么这么好的兴致在亭子里唱歌?”
林元馨淡淡一笑,道:“我们只是打发无聊时光罢了,没想到会打扰到殿下。对了,今天暖儿是送屏风样子来的,殿下要不要看一看?”
肖衍看了一眼低首垂目的欧阳暖,点点头道:“好,那便去看看吧。”
林元馨微微颔首,秋水含烟的眼睛灿灿如星子,肖衍不由自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走吧。”
他们两人率先进了墨荷斋的正厅,留下肖重华站在凉亭外,看着还站在亭子里的欧阳暖,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欧阳小姐,好久不见。”
欧阳暖对着他微微点头,便走下台阶来,突然脚下一浮,肖重华飞快轻轻扶了扶她,口中笑道,“这好像是第二次了。”
她虽然是故意引他们前来,却并没有故意摔倒。欧阳暖一怔,随即微使暗力,却怎也挣不开肖重华的手,“郡王,你这是何意!”
肖重华的声音很淡,却隐隐有一丝笑意:“不是欧阳小姐引我来的吗?”
“我不过是想要撮合表姐和皇长孙而已,郡王是自作多情了。”欧阳暖淡淡地道。肖重华看进她的眼中,只觉得那双宝石一样的眸子,黑亮似一泓湖水,顾盼时流光若隐若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韵味,会吸引人不由自主地与她相望。
四目相投,两人都不说话。
在他专注得逐渐微微有些过分的眸光下,欧阳暖偏过了脸。
肖重华只觉心头似被丝丝细线绕得微微酥麻,让人回味不止,却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觉。微微镇定了心神,他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嫁给陈景睿。”欧阳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毫不隐瞒。
肖重华一怔,陈景睿三个字听得他忍不住皱眉:“武国公府的大公子?”他似不可思议,看着她笑,“他竟然上门向你提亲?”
欧阳暖倏然抬首,迎上肖重华既淡且远的目光。瞬间,她的脸上便露出笑容,道:“那天的事情,郡王是最清楚的人,你必然知道,他此举绝非善意。”
肖重华抬起双眸,神色微见凛冽:“你家答应了?”
欧阳暖点了点头。
肖重华眉宇间闪过一抹冷意,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快到让人无法察觉:“看来令尊是有把柄在对方的手里。”
欧阳暖的密睫轻轻颤了颤,眉目间有丝淡淡的凉意:“的确如此。”
肖重华定定望着她,语声冷沉:“此事十分棘手。”
欧阳暖对着他,深深行了一礼:“郡王,请你帮我。”
久久没听到肖重华的回答,欧阳暖纵然镇定,却也不禁一颗心跳得咚咚乱响,心想,虽然肖重华是皇长孙一系,但他不想搅入这场混乱中去也是正常的。如果真是那样,她便只有破釜沉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