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和运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二章 命和运
两天后,卢家的院门响了,吴妈开了门,扭头朝屋里喊:“三小姐,有人找!”卢惠文来到门口,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整齐的学生装,一付干净的样子。
她想了一会儿:“你是吉……?”
少年说:“二婶,我是吉永权,前年我到你们家去过。”他递给她一张纸,说:“这是二叔叫我带给你的。”
卢惠文接过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在娘家久住,我好省点饭钱。”这是狗屎丈夫的烂笔迹。卢惠文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把纸团一揉,扔出了大门,吼道:“去死吧!”
话音刚落,街头传来嘟嘟的汽车声。二人回头一看,一辆黄绿色的汽车在这个狭窄的街道里不停地按着喇叭开了过来,车门上印着青天白日徽,车厢上坐着十几个士兵,露出十几支长枪,枪口朝天。这条街上本来很少汽车过,突然出现军车,路人都有几分诧异。看着车子慢慢走远,吉永权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卢惠文本来就不喜欢吉家的亲戚,看着远去的军车和这个堂侄,回身哐当一声,把吉永权关在了门外。
随后的几天里,街上的军人越来越多,宽阔的府学街经常有军车开过,呼地一声,刮起一地黄尘,惊飞一树麻雀。卢家住的这条小巷偶尔还有一些散兵流窜,东张西望。小孩子们吓得不敢出门了。
卢家的孩子听不太懂南丰话,觉得吉永清他们说话太土气,不时取笑他们的口音。南丰话把妹妹说成“美眉”,他们就笑了好久。吉家三兄妹觉得没趣,就自己在一块儿玩。
今天开讲楚辞,讲屈原的故事。舅舅的眼睛微微望天,吟出的每一个字都抑扬顿锉,如铁锤砸在地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吉永清想起了家乡,城外的橘树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边。每到冬天,橘林上金黄的果子一层又一层,街上摆满了一挑又一挑金橘,满街响着橘农殷切的叫卖声。那果子皮薄、易剥,吃进嘴里,甜蜜,化渣……
吉家的三个孩子和卢家的五六个孩子在侧厅里跟着吟《橘颂》,然后模写。
四弟不知为何又哭个不停,声音时大时小。吴妈也被哭得心烦了,过来帮外婆诓他。外婆道:“这伢子生下来就没吃几口奶,靠米糊喂大。造孽呀……”吴妈抱过他,轻轻拍着,仍然止不住哭声。外婆突然变脸,在他耳边轻声道:“外面在过兵呢!”四弟一愣,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外婆,张着的小嘴老也闭不上,不出声了。
“咚咚咚!”有人敲院门,敲得挺重,节奏比傩舞班子的鼓点快。学童们停下毛笔,从窗子望了出去。吴妈跑去打开门,看见两个身着军官服装的人。吴妈愣愣地一时有些结巴:“长——长官……”。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跨进门槛,脚上的靴子敲在石板上声音很响,很威风。后面那个军人牵着两匹马在门口候着。
舅舅脸一沉,走出侧厅,与来人对望,然后露出笑容:“是姚兄啊!”走上前去。来人嗓门很大:“若望兄,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啊!”两人一拱手,一起进了堂屋。
吉永清几兄妹趴在侧厅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堂屋,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他们说的是国语,舅舅是很少说国语的。
舅舅:“我这里寒酸,只有这清茶和南丰蜜橘可以招待老同学。这南丰蜜橘是产于南丰城北的贡橘,最为正宗,从唐代开始就是皇室的贡品。曾巩有诗赞它:谁能出口献天子?一致大树凌沧波。”
军官轻轻一笑:“若望兄真想做隐士?可惜啦,你是黄埔三期的学生,在北伐的时候就为党国立下了战功。现在赤匪在江西越闹越凶,蒋委员长这次坐镇南昌,亲率三十万大军开始第三次剿匪,还请了德国的军事顾问,志在必胜。你干嘛不趁此出山,既为党国立功,又为自己立业呢?”
舅舅淡淡地:“今日之剿匪不是昔日之北伐,不可同日而语。我只想在此读点书,教弟子们学点做人的道理,这不是一样的立功立业吗?”
“那怎么相同?差远了!”来人的嗓门挺大的。
“古训说,立言莫如立功,立功莫如立德。鄙人立德的事还没做好,立功之事就只好以后再说了。”
“若望兄克己过严了。”来人一时语塞,干笑了一下,“乱世之中,隐士也不好做呀!像阮籍、嵇康那样的名士都没有好下场。”
舅舅:“他们二位是魏晋名士的代表,我以为他们走得太远,走向了名士的极端。我做不了他们。还是山涛好,中庸一点。”
“那就好。”来人姗姗笑着,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拱手,走出了堂屋,到了院门,脚步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响了。门口的马嘶叫了两声,然后是嘚嘚嘚的声音,慢慢变小。
吉永源一直瞪着圆圆的眼睛,直到大门关上,他问:“大哥,那是谁?”
吉永清答道:“他是舅舅的同学,是个军官。”
“好带劲啊!”吉永源比划着军官斜跨的武装带,用手比划出手枪的样子。
吉永淑问:“他为什么叫舅舅若望兄?舅舅不是叫卢靖文吗?”
吉永清道:“若望是舅舅的字。”
吉永源停止了比划:“字?什么字?”
吉永清道:“名是父母取的,只能长辈叫。字是自己取的,可以随便叫。舅舅的同学当然应该叫他的字了。”
吉永源道:“那我们的字呢?”
吉永清道:“我正想着呢,我的字准备叫嘉树。”
吉永源急着问:“那我的呢?”
“你的——可以叫来复。”
吉永淑忙问:“那我的呢?”
“我想想……你可以叫素荣。我们三个人的字都出自《橘颂》。”
二弟和三妹都满意了,默默地念着自己的字。
母亲从后院走了出来,在堂屋的后门看着两个军人离去,愁云满布。她本想在省城里找个教书的差事,可看见街上老是过兵,而且伤兵一天天地增多,总也没完,就不敢出门,呆在了家里。就这样还是遇上了几个伤兵砸门,那声音一听就不是来客,就像抢匪。家里的人不敢开门,还是舅舅去开门,拿了几个银元把伤兵们打发走了。这样沉闷地过了几个月,伤兵们都走了,街上终于安静下来。
南昌的夏天骄阳似火,到了初秋依然暑热难挡。院墙边一盆枯萎的仙人掌搭拉着头,一只狗在旁边吐着舌头,喘着气,望着散学的学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