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下,油灯如豆,卢惠文让几个孩子不要看书了,早早上了床。吉永清躺在床上,想着舅舅布置的功课,要作一首关于立德的诗,心里打着腹稿,一时睡不着——建立功业,创立学说,完备道德,为什么说道德最重要?
弟妹们还小,不用做诗,一会儿就睡死了。死寂的夜晚里,母亲轻轻的脚步声慢慢停了下来。窗外几声狗吠后,一切都静了,偶尔有几声蛙鸣。门缝外现出一线油灯微弱的光亮,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母亲:“哥,民国都二十年了,为什么还有包办婚姻?”
舅舅:“这是几千年的旧俗,一时难改。”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能有什么法子呢?”
“反正我是再也不回吉家了!”母亲的声音有一种绝望。
门缝里的灯光轻轻闪了一会儿,好像是叹不完的气。“你不想认命,想要有出头之日,到是有一个去处。”
“哪里?”
“上海。那里开埠早,总是领风气之先。我有个黄埔军校的同学叫王正觉,在中国公学教书。那是一批留日学生办的洋学堂,前几年就开放了女禁,讲究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母亲的声音很惊异。
“中国公学是中国最早的大学之一,光绪三十二年在上海创立。民国后,孙中山当过校董,宋教仁、蔡元培、杨杏佛、于右任也担任过校董。胡适是第一批学生,现在已经是校长了。”
“那我要去,去读书!”
“读书当然好。只是……”舅舅在犹豫。
“我明天就去!我一天都不能再忍下去了!”母亲的声音很决绝。
“上个月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北已经全部沦陷。外面更乱了,女人家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在家里就安全吗?安全得就像一块等人宰割的行尸走肉!”母亲的声音很急促。
舅舅稍停,依然不紧不慢:“好吧,你在家里迟早会憋出病来。我给你写封信带去。读书的费用从家里带一些,不够的话可以去找大姐,大姐夫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大姐命好,嫁对了郎。这姐妹情还是有的,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母亲的声音很幽怨。
“我这个同学为人还是不错的,你可以放心。”
“那我更要去闯一闯。”
舅舅好像还有一些不放心,又道:“我们在军校的时候就住同一个宿舍。后来北伐,我们又在一个部队,我在一连当连长,他在三连当连长。我们一起打下了武汉,部队士气正旺的时候却停止了继续北上。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在一起聊。后来就发生了清党,整个武汉城弄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我们有个排长被一个班长举报,说他是**。其实呢,那个班长抢过农民的东西,被排长骂了一顿,一直怀恨在心。至于排长是不是**,谁也不知道,最后排长还是稀里糊涂地被枪毙了。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军队已经自乱了阵脚,还有什么战斗力?北伐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国民党的革命事业也结束了。我和王正觉一商量,万一有人对我们不满,密告我们通共怎么办?所以我们就以养病为由离开了军队,都当起了教书先生。”
“**是干什么的?”
“和国民党一起革命的。”
“革命?”
“革命嘛,革命是以激烈的方式来实现社会的巨大进步。比如实现男女平等就是一场革命。不过,现在它只是一个时髦的口号而已。”卢靖文还在踱步。
“既然**和国民党都要革命,为什么国民党要杀**呢?”
“唉,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你出门后说话要小心,不要引火烧身。”舅舅的脚步停了。
“嗯。”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磨墨的声音,有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到舅舅的声音:“你这一去,吉凶难料啊……”好像仍有迟疑。
母亲的幽怨带着决绝:“这是机会,是命运来敲门了,来的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都得开门。”
舅舅又叹了一下气。又过了好一会儿,母亲轻轻推开门,走进屋里,又把门轻轻关上。月光照在屋里,映出母亲瘦弱的身体。吉永清假装睡着,虚着眼睛看着她收拾东西。又过了好一阵儿,她在妹妹身边躺下。门缝外那一丝灯光没了,黑暗彻底降临……
第二天吉永清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弟弟仍在熟睡。他翻身坐起,看见房门已是半开,旁边床上只有妹妹一个人酣睡如常,旁边的枕头空着。他下了床,披上衣服走了过去,伸手到被窝里摸了摸,里面暖暖的,还有母亲的体温,好像还有乳汁的香味。妹妹睡在靠墙一侧,脸蛋像个红红的苹果,睫毛向上弯着,老长老长,鼻子轻轻地呼气,薄薄的嘴唇就像画了胭脂,小手已经伸出了薄被。如果妹妹醒来,找不到妈妈,她会哭的,那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吉永清的眼眶已经蓄满了泪。
妹妹在翻身了,他赶紧侧过脸,用衣袖擦去眼泪。可妹妹一下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含糊地喊:“大哥……”妹妹的手落到了旁边的枕头上,她睁开了眼,喊道:“妈……妈!妈呢?”她的眼睛睁大了:“大哥,妈呢?”
吉永清轻轻摇摇头:“妈走了。”
“去哪儿了?”
“上海。”
“上海?上海在哪儿?”
“不知道。”
妹妹跳下了床,耷拉着布鞋,大声喊:“妈妈!”没有人回答。吉永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含含糊糊地问:“妹妹,咋了?”
妹妹跑出了屋,边跑边喊:“妈妈!”喊着进了外婆的屋,又喊着出来,喊着进了厨房,又喊着进了堂屋。院子变得格外空旷,麻雀也被吵醒,一直没人回答。她在堂屋里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哇哇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外婆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过来搂着妹妹,直说:“乖伢子,不哭啊……”
吉永清兄弟二人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外婆和妹妹,默默地抹泪。爸爸从来不管几个孩子,妈妈呢?她把两兄弟送进学堂,就很少过问了。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和两个弟弟呢?她那么喜欢妹妹,还是独自走了。为什么呢?吉永清想不明白,任泪水打湿了衣衫。
这一年吉永清十岁,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会在舅舅家住多久,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