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靖文看着那根辫子，心里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秀才的辫子在民国初年被强行剪掉，他就戴着那根假辫子过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热。他走了上去，拱手道：“李先生，多日不见，幸会幸会！”
秀才回过头来，脸上布满皱纹，脸色蜡黄，眯着眼睛，嘴巴动了动：“卢先生，是有些日子不见了。”
“好像那年文庙被烧以后就没见您老出来走动了？”
秀才轻咳了两声：“老朽略染小恙，在家静养，出来见了这般景况又要减寿啰。”
卢靖文应和道：“当年您在府学的时候，可是文脉兴盛啊，如今真是今非昔比呀。”
“听说卢先生的私塾还在读经，真是难得，老朽只有敬佩之情啊！”秀才拱了拱手。
卢靖文的耳根有些发热：“不敢当。晚生只是想给圣人延续点文脉，人单力薄，微不足道，还得仰仗您这样的鸿儒拨冗指点。”
秀才又看着那片废墟，两眼黯淡，喃喃道：“老朽没用了。光绪年间废了科举，民国初年废了读经，文庙和府学都荒了。民国九年，洋学堂里面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娃跑来闹事，口出秽语，想对圣人的行教像行大不敬，被我们几个生员撵了出去。哼！祖宗都不要了，何以为人！”
卢靖文附和道：“是啊是啊，人心不古啊。”
秀才的脸上充满痛苦：“听说这文庙就是那几个洋学生放的火，民国也不管，放纵歹徒！”
卢靖文道：“我听说，是几个流浪汉在庙里烤红薯吃，结果引燃了大成殿。”
秀才连连摇头：“我看还是那几个洋学生干的。”
“何以见得？”
秀才咬牙切齿：“他们无法无天！”
“是吗？”
“五四运动的时候，一群年轻娃娃喊着爱国的口号，就去火烧赵家楼。这明明是犯罪，社会舆论却给予一致赞扬。”
卢靖文踌躇了一下：“他们的动机是好的。”
“既然舆论鼓励暴力，照此下去，他们当然可以继续喊一些好听的口号，继续为非作歹，再烧几个楼、几个庙，又算什么？你说是不是？”
卢靖文沉默片刻：“您说得还真在理。”
“没了法纪纲常，这还是个国家吗？”秀才的拐杖连连戳着地面。
卢靖文点点头：“先辈没有老朽，提醒得极是。”
秀才不住地叹气：“唉，又逢乱世，斯文不在啦！”
卢靖文也长叹一气，看看那排新栽的榕树，想着秀才的话。南昌天热，到处都种榕树，便于遮阳，到了冬天就有些阴森……
这时，一个报童的声音传了过来：“快报！快报！**大捷！赤匪被歼！快报！快报……”
卢靖文向秀才一拱手：“晚生先行一步了。”他走到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民国日报》，一看头版大标题是《赣赤匪消灭殆尽》，无声地叹了一气，草草浏览了一下内容，就背着手往回走。
街的东头是一座石桥，桥头有几个士兵站岗，桥上没有人走动。石桥的那一头有几栋崭新的洋房——在一片低矮的黑瓦老房的后面，突兀地立起几栋高大的洋房，红瓦灰墙，门窗装饰着西式花纹，格外耀眼。那是蒋委员长指挥剿匪的南昌行营，远远望去气派非凡。
突然，吱地一声，一辆军用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个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卢兄！”
卢靖文抬头一看，应到：“是姚兄啊。”懒懒地走了过去：“你们立功了。呵，姚兄已经升少将了，恭喜呀！”
少将苦笑了一下：“升了又怎样？胳膊没了。”他晃了晃还缠着绷带的左臂：“能活着见老兄就是福了。”
卢靖文一阵慨叹：“老兄保重。现在要班师了？”
“准备回南京休养一段时间，像老兄一样读点圣贤书，静静心。你能如此超脱也是一种境界呀！你也保重，后会有期！”少将向卢靖文挥了挥右手，让车开走了。
卢靖文往左拐，进入胡琴巷，背着双手往回踱着。他心里有点乱，破败的文庙，威武的行营，在他心里晃来晃去。他踱回了家，跨进门槛，呆呆地看着那棵新栽的树。寒日里看着这棵热带树，院子里好像多了一丝阳气，不再那么阴森了。学童们在院子里玩，围着那两棵树追逐。
不知何时，吉永清靠到了卢靖文身旁，轻声问道：“舅舅，上海远吗？”
卢靖文回过头来，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远！想你妈了？”
吉永清点点头，又摇摇头。
卢靖文道：“你们老在这里读四书五经也不行，应该到洋学堂读点理化、算学、外文。”
吉永清仰着脸：“理化是什么？外文就是洋话吗？”
卢靖文道：“不止这些呢，洋学堂里要学的很多。”
吉永清有些踌躇：“读洋学堂贵吗？”
卢靖文拍拍吉永清的头：“这私塾要解散了。我要到省立工业专科学校去当先生，前些天他们聘我去教国文。你才十三岁，先到国立初中读几年，学点数理基础，那里还不太贵。”吉永清点点头，父母不在，他们四兄妹的一切都要靠舅舅安排。
几个卢家的学童围了过来：“伯父，私塾咋要解散呢？”
卢靖文道：“你们在这里只学四书五经，不合潮流，应该出去再学点别的东西。再说我也要到公办学校去挣点薪水，让家里日子好过一点。”
吉永淑跑了过来，拉着舅舅的衣服：“舅舅，洋学堂在哪儿？是妈妈读的洋学堂吗？”
卢靖文道：“你妈妈是到上海读的洋学堂，太远了。我们省城就有几家洋学堂。”
吉永淑拉着舅舅的手嚷着：“舅舅，我要去洋学堂！”
卢靖文道：“好，你们三兄妹都去。”他拍拍吉永淑的小脸，“洋学堂还要教唱歌呢！”
“哦！哦！哦！”吉永淑高兴得跳了起来。
吉永清把舅舅手里的报纸接了过来，仔细看着每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