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留学四年,学法政。”
“洋人真的那么可怕吗?”
“可怕?”
“我是说为什么大家都怕洋人?”
“这是民族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清朝前期极端自傲,清朝末期又极端自卑,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到了民国还是这样。”
“民国共和了,为什么还是这样?”
“改变制度不难,改变业已形成的文化心理很难。”
卢惠文轻轻点头:“是啊。”
“我在美国深切地感受到了中国的落后,中国最需要的是思想启蒙和宪政改革,所以我应该回来战斗。”
“怎么战斗?”她专注地看着他。
王正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那本《欧洲政治思想史》,说:“回来后我发现,我们还没有机会去谈论孟德斯鸠、狄德罗,中国还没有实现宪政的社会基础。当务之急还是进行思想启蒙。你的婚姻遭遇只是我们民族苦难的一个小小的缩影,要改变这一切还需要唤起更多的民众。”
卢惠文深深地点点头。世界原来很大,生活原来很小。她把手里的那本书卷了起来,原来打算问的书上的问题也不想问了,另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信命吗?”
王先生看了她一眼,抿嘴一笑:“命,每个人都不同,我就是忙碌命,不信不行。但关键是,这个命看你怎么去运。命是车,运是路。运得好,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一阵清风吹到了脸上,卢惠文一阵沉思,又轻声问道:“王先生,你说我的命该怎样运才能改变呢?”
“看来你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王先生笑了一下,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我们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已经和国家民族的命运分不开了。”
窗外的阳光照在桌子上,桌上有一本书,是《三民主义》。卢惠文拿起了那本书:“您讲的党义课只讲三民主义,不讲国民党的现实政策,和其他老师讲的不一样。”
“国民党的现实政策和三民主义本来就分道扬镳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卢惠文又问:“你不按大纲讲,学校同意吗?”
“这又不是正经课,学校才懒得管呢。”
“那为什么还要上呢?”
“我不答应这门课,教务长就要介绍我加入国民党。”王正觉苦笑了一下。
“那——您说国民党和**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王正觉笑了笑:“你的问题是挺多的。”随后又敛起笑容,“以前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觉得国民党和**都是革命党,区别只在于国民党要温和一些,**要彻底一些。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差别越来越大,已经水火不容。”他转过脸来,“《三民主义》你已经读过,你还应该再读一些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的书。”
“另一个角度?”
“是的,五权宪法已经被蒋介石玩成了空壳,中国的未来还得另辟蹊径。”
“是啊,孙中山先生在西方的三权分立制上搞出了五权宪法,很有创意。但是,中国至今仍然是一个集权的社会。西方的理论到了中国是不是有点水土不服?”
“你很会动脑筋。”王正觉笑笑,躬身从床下拉出一个破旧的箱子,打开来,拿出一本书,说:“这是禁了的书,看的时候小心一点。上个学期警察到学生宿舍搜过被禁的书,还带走了两个学生。”
“我会小心的。我看禁的书都在校外看,不让同宿舍的人知道。”
他点点头:“那好。多读一些,你会看得更透彻,你会知道个人的命运应该怎样和国家民族的命运连在一起。”
卢惠文接过来看,是《新青年》杂志,有些兴奋:“我听说过这本杂志,就是没看过。禁的书,越禁越神秘,想看的人越多。易如潇就借给我看过鲁迅的书,也是禁了的书。他的《呐喊》、《彷徨》写得太深刻了,太解气了!这本书我会小心的,谢谢王先生。”
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歌声,是英语歌,卢惠文被那浑厚的声音吸引住了。王先生站在窗边笑道:“是易如潇,经常在林子里练声。”
“他唱的什么?”
“唱的是歌剧《卡门》。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啊!”
卢惠文用报纸包好书,双手捧在怀里,走出门去,竖着耳朵听着。那个悠长的声音就在前面的树林里,比鸟鸣还入耳,不要打扰它,直到它慢慢地飘渺起来,小了下去。
她独自走出校门,走了十来分钟,到了黄浦江口。向北看,浩淼的长江口帆船点点,向东看,无垠的东海水天一色。这里有更高的天,更大的风,身边是广袤的田野滩涂,空寂无人。这里是读禁的书的好地方……
卢惠文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新鲜空气,吸取新思想的营养。后来她又到王先生那里借了一些禁的书来看,如《**ABC》、《**宣言》。混沌的世界开始清晰起来:社会的黑暗原来是这样产生的,而且比她看到的还要黑暗而顽固,中国的希望原来在于学习苏联……
顺心的日子总是很短。1932年1月28日晚上,日军突然攻击驻上海的**第十九路军,炮火映红了北边的半个天空,炮弹像雨点一样从海上飞过来,落在所有的民房和车站码头上,整个吴淞镇几成火海。
中国公学刚放寒假,只有少量师生留在校园。卢惠文无处可去,也留校读书。这天夜里,她被隆隆炮声惊醒,赶紧穿衣下床,看见窗外闪着火光,一些同学发出阵阵尖叫。炮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她跑出宿舍,见到十几个同学和老师,惊慌喊叫:“快跑!日本人打来了!”她的心崩崩狂跳,跟着众人逃离校园,一路往南跑。路上碰到无数逃难的人,哭爹喊娘,乱成一团。难民们跌跌撞撞地挤满了马路、铁路,一些人被挤进了农田,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也没命地往南奔,走一阵,跑一阵,快天亮时走到了上海城里,终于听不到炮声了。
卢惠文实在跑不动了,坐在黄浦江边歇息,看着江水发呆。公学的几十个人已各自走散,自找门路。衣服沾满泥土,肚子咕咕直叫,口袋里只有一些零钱,大部分衣物钱财都没带出来。她在江边踯躅了一会儿,走到了外滩。几艘轮船在江上慢慢开着,有些挂着米字旗、太阳旗、星条旗,偶尔鸣一下笛。许多黄包车在街上来回穿梭,拉车的人衣衫破旧,坐车的人衣着光鲜。路旁的一栋栋西洋建筑,风格各异,气派繁华。
前面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各拿一根警棍在街边游荡,见了乞丐,一阵呵斥;见了拉客的站街女,一脸馋笑;见了高鼻子的洋人,点头哈腰;见了穿西服的中国人,侧身让路。卢惠文蔑视这种势利眼,挺着胸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洋人,为什么在中国就要高人一等?百姓怕,官府也怕?
数着门牌号,终于找到了姐夫的商行。她没有来过,但记得地址。一个伙计到后院叫来了大姐。五六年不见,大姐更加丰腴红润。大姐看见突然出现的妹妹,吓了一跳,把她带到后院。院子很小,有两个孩子在玩耍。姐妹叙旧,抛珠滚玉。大姐听着她的遭遇,跟着落泪,腾了一间阁楼让她住下。晚上,姐夫回来了。大姐找姐夫要了一张银票,放在妹妹手里,又把自己的衣服送了一些给她。
姐夫穿着西装,挺着肚子,叼着雪茄,对卢惠文点点头,对大姐的话哼哼应着,也不多说。后来姐夫接了一个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洋话,然后理了理领带,拎上包出去了。
看着大姐的四个孩子,大的在屋里读书,小的在院子里玩,她想起了自己的四个孩子——女儿在哥哥家不会受气,不会受封建家庭的压迫,但她会想妈妈的,她一定哭得像泪人一样;三个儿子不用操心,留在哥哥家还是回到吉家都不会受罪。路途遥远,花费不少,一切只有忍耐。等到女儿成人时,大概新世界的阳光已经照到了老家,包办婚姻已经消亡,民主和自由已经来到了这个苦难的国度……
随后的日子里,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上海人不管有钱没钱都往租界里挤,躲避着说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的日军炮弹。足足等了一个多月,北面的炮声才停下来。她和几个同学返回校园,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校园已是一片瓦砾,所有房子全部倒塌,已无一间可用,宿舍里的家具冒着黑烟,残破的桌椅似在哭泣,烧焦的树干像一个个黑色的幽灵。卢惠文的宿舍已经找不到了。其状之惨,见者无不痛哭,闻者莫不痛惜。
悲愤在上海滩漫延,把她的胸腔塞满了。不久,她在报上看到了中国公学的开学公告,便辞别大姐去报到。临别时,她劝大姐读一点书报,可大姐不以为然,好像已经满足了现有的生活。
学校在法国租界租了栋房子,继续维持。临时校舍没有了红楼、树林、小路、操场,只有红瓦褐墙的洋楼,像铅笔尖一样高耸的房顶,像鸽子笼一样拥挤的房间,每天听着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响。开学时,学生人数少了一半。
中国公学办的都是文科专业,所需设备不多,课程逐步恢复。公学的学生社团本来就活跃,现在规模最大的当属新成立的抗日救国会。救国会人数多,分成几个组,卢惠文参加了宣传组。
这是一个星期天,一间临时教室里有了十几个学生,屋子就快坐满了。这些学生年龄相差很大,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三十来岁,各个专业各个年级的都有。卢惠文二十八岁了,在这群学生中年龄最大,举止端庄,宛若二十出头的少妇,而不像四个孩子的母亲。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来,映在众人脸上身上,映着卢惠文的学生裙、仰望的脸。
那首老校歌被人抄在了墙上,她默默读着:“众学生,勿彷徨。以尔身,为太阳,照尔祖国以尔光,尔一身,先自强。修道德,为坚垒;求知识,为快枪。众学生,勿彷徨。尔能处之地位是大战场。尔祖父,思羲黄,尔仇敌,环尔旁。欲救尔祖国亡,尔先自强!”写得真好,让人浑身有劲。
她正想着,门开了,王正觉走了进来。他戴一副眼镜,和许多留过洋的先生一样西装革履,步履潇洒。组长易如潇起身请王先生坐下。
王正觉落座,含笑环视屋里的十几个人,看着卢惠文手里的书,说:“我想先听同学们介绍一下,你们最近读了些什么好文章?”
一个姓林的男生年龄最小,个子也小,人称小林子。他立刻接口到:“我最近读到一篇介绍秋瑾女士的文章,我才知道原来秋瑾女士也是我们中国公学的校友。我很喜欢她这首诗: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几个人叫到:“好诗,有气魄!”
卢惠文把手里的《生活周刊》放在桌上,缓缓说道:“最近读了这本杂志上的《女学生力抗**婚姻》,我才知道新民法有规定:‘婚约应由当事人自行订定’,还规定‘婚约不得强迫履行’。可实际上很难做到,连知道这个法律的人都很少。人们的思想被禁锢了,法律规定了也没用。”
易如潇戴着一幅眼镜,围着一条白围巾,斯文中充满激情:“所以孙中山先生才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反抗**婚姻是一场深刻的革命!”
“说得好!”王先生道,“革命的任务还非常繁重,思想启蒙运动也没有完成。比如中国的法律文化就处于启蒙阶段。卢惠文说的婚姻法就是这样,有了法律条文,但没有文化支撑,法律也会成为空文。”
“什么文化支撑?”有人问。
王先生道:“青年的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决定,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沉淀为了一种文化,一种恶质的封建文化。改变这种文化比改变法律条文难多了。”
卢惠文连连点头:“是啊。”
小林子凑到了王先生的身边,问道:“王先生,你怎么看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
“你们觉得呢?”王先生反问道。
卢惠文脱口而出:“这跟满清签的卖国条约有什么差别?”
“是啊。中**队要退出上海,日本军队却可以留在吴淞。这还有国格吗?”有人道。
易如潇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是丧权辱国!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蒋介石还说日本只是‘疥癣之疾’,**才是‘心腹之患’,这和慈禧太后的‘宁赠友邦,不予家奴’何其相似!”
有几个学生点头道:“对对对,这个类比极恰。”
易如潇又道:“你们说,这样的政府要来何用?”
这群人里唯一的一个胖子,慢条斯理地说:“大家要冷静。中国的国力太弱,需要改良的地方太多了。现在和日本人对抗,是以卵击石。”
卢惠文有些激动,站了起来:“不是改良,这个国家需要的是一场革命,打烂旧的,创造新的!”
胖子道:“潘校副说的,中国如果和日本对抗,就要亡国。”
易如潇激动地说:“那个卖国贼,我们学生会一定要把他撵出学校!”
几个人一阵点头:“对对对!我们向董事会请愿,把他撵出学校!”
学生会能够把一个副校长撵出学校吗?卢惠文还不大相信。
待众人稍事安静,王先生眼光深邃地看着大家,缓缓道:“我们这个学校喜欢争论,总在争论哪个主义好,连需不需要抗日都要争论。这样争论既好又不好。”
“为什么?”有人问。
“说它好,是因为这样可以活跃思想;说它不好,是因为容易坐而论道,空谈误国。当然,真理喜欢批评,谬误害怕批评,但是国家更需要的是行动!我们关起门来争论,恐怕永远争论不出一个结论来。最好的主义是最适合于中国国情的主义,要在行动中去寻找。”
“怎么行动?”一个瘦子急切地问。
“当务之急就是抗日。如果继续为要不要抗日而争论,那是我们的耻辱。”
“对对。”多数人在点头。
“国家积贫积弱,官僚腐朽不堪,中国的命运要靠你们青年人来改变。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说得多好: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王先生一停顿,几个学生轻声接口道:“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那平时不大发言的几个人也跟着念了起来。
小林子一拍手,笑道:“我们应该改选抗日救国会,请密斯卢当会长,创造中国公学女生当会长的新纪录!”
几个男生一起叫好。卢惠文的红晕漫到了耳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尊严感悄然升起,心头一阵发热,好像坐在涨潮的长江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