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公学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章 中国公学
伴着沉闷的汽笛声,轮船呜咽着上路了。灰白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白纱笼罩着大地万物,船行很久才偶尔露出一抹蓝色。在九江到上海的轮船上,一个帅气的青年独自坐在窗边,望着茫茫江水发呆,一顶礼帽盖住了整个头,从服饰上看不出是男是女。世界好像很大,望不到边;又好像很小,她不能随便说话,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单身女人。不管世界有多大还是有多小,只有走出去才知道。
小时候,母亲给她缠脚,疼得她哇哇哭。母亲心软,就给她缠得松。后来社会上兴起天足运动,母亲索性不给她缠了,把她高兴地爬上花台,又跳下来,又爬上去,又跳下来。她看父亲吟诗,听上一遍就能像模像样地跟着吟。看见哥哥写诗,她就在一旁学着写,结果她的诗得到父亲的赞许,传给了朋友看。不久,女神童的名声在乡间传开了,父亲索性让她跟着哥哥一起读经。可是,自从她被糊里糊涂地牵上花轿,抬到吉家后,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一切快乐都结束了。未来在哪里?
环顾杂乱的吴淞码头,车马穿梭,每个人都像寻找食物的饿狼。她赶快逃离了那个纷乱之地。中国公学离码头很近,黄包车一会儿就把她送到了一座小桥旁。她付了钱,下了车,抬头看到桥那头的西式圆拱门,真的漂亮。她看着里面繁茂的大树,亮色的洋楼,怯怯地走了进去。门口没有守卫,没人拦她。她取下礼帽,露出高耸的云髻,忐忑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接受着所有的意外。
大门里有一个小小的广场,两侧各竖立一排木板,上面贴着许多纸,纸上写着各种各样的文章。粗看一下,都是学生写的,内容五花八门,多为某某主义、思想、流派之类的。广场左侧是一个篮球场,一些学生来来往往,有的穿长袍,有的穿中山装,有的穿西装,有谈笑的,有沉思的,精神矍铄;偶尔还真看得到女生,衣裙飘飘,红光满面。这真是一片不敢想像的新天地呀!卢惠文在局促中流连忘返了。
广场中间围了一群人,好像在吵架。她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些学生在辩论。一个穿中山装的学生激动地说:“孙总理创立的三民主义把西方的先进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一体,是唯一符合中国国情的主义,是中国唯一正确的主义!”
另一个穿西装的学生显得要沉稳一点:“德国的法西斯主义使德国迅速强大,也是值得中国学习的主义。”
中山装继续道:“法西斯主义属于国家主义,与三民主义不容,市党部认为它和马克思主义一样,都是反动的主义,必须坚决取缔!”
西装毫不示弱:“我们辩论的是哪个主义更适合中国,不是要辩论国民党喜欢哪个主义!”
卢惠文听了一大堆的主义,如坠云海,看着两个男生较真的样子,甚觉有趣。站在她前面观看的一个男生,戴副眼镜,挥手打断了二人的辩论:“我说二位,你们说的这些主义都不好,我们需要的是无政府主义。西方的新潮流是无政府主义!”他边说边摇头,不慌不忙地吐着每一个字,显得有些老练。
中山装扭头看着他,说:“我们今天辩论的是三民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下一场是拉枯宁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后再辩论。”
眼镜不以为然地说:“不信你问问周围的同学,无政府主义是不是最好的主义?”他侧身示意周围的学生回答。有人点头说是,有人摇头不说,更多的人显得有些茫然。他回头看到了卢惠文,说:“这位密斯,中国妇女受官府的压迫是最深重的,那朝那代都是。你说没有官府是不是更好?”
卢惠文见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而且都是男生,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忙说:“我,我不知道。”
“什么?”那人没听懂。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南昌话,而别人说的都是国语。于是她用不流畅的国语说:“我不知道。”
那人看着她的局促相,还有肩上的包袱,笑道:“你是新生吧?”
“我,是来找人的。”她的国语有股南昌味。
“找谁?”
“王正觉。”
“哦,王先生在法学院,教学楼一楼左边第二间。”眼镜满脸笑意,用手给她指着。
“哦,谢谢。”卢惠文伸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还是我带你去吧,让他们在这儿辩。”眼镜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她局促地摆手:“不用,我自己来。”眼镜笑了笑,往前走了。在众人的注目中,她跟在他后面,落后一步,走了。她感觉后面有很多男生的眼睛看着她,让她有些不自在。辩论的人又继续说着一大堆主义,嗓门好像没有刚才大了。
他们来到一栋红色的洋房前,那是红砖砌的两层楼房,中间部分向上凸起很多,上端镶了一个大钟。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往外走,后面赶上来一个穿长衫的,拉住他说:“谢先生,请留步。”两人都站住了。长衫说:“这次不仅有市党部的公函,还有教育部的整饬令,我也没法子。”
穿中山装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烟斗,有些激动:“胡博士当校长的时候,才不管什么党化教育呢。学术自由、言论自由是大学的根本,是中国公学的灵魂。不自由,毋宁死!”
长衫皱着眉说:“党义课你不上就算了,让别人上,你就不要再非议了。”
“还要求每个教师每天都要用半个小时来研习国民党的党义,每周都要集会研习一次。这,这荒不荒唐?”
“上面是这样要求,你别明着顶就行了。”长衫说得很耐心。
烟斗吸了两口,离开了嘴唇,那人叫住了走在卢惠文前面的那个男生:“易如潇,你们学生会讨论了党化教育没有?”
男生站住了:“昨天讨论了一个下午,绝大多数人坚决反对。”
“你看看。学生都反对。”
“嗨,学生懂什么?”
烟斗又道:“学生自治是中国公学的传统。”
长衫又耐心地说:“胡校长在的时候和市党部作对,得到什么结果呢?自己被迫辞职,弄得学校跟着受牵连。现在我们哪有资本再跟教育部作对?”
烟斗终于叹了口气:“好吧,你是教务长,你得听邵校长的。我只是院长,还是做我的学问吧。”
教务长跟着叹了口气:“要自由,也要有秩序呀。你不非议了,课程就好安排了。”
门里又走出来一个人,很年轻,穿西装,打领带,立即被教务长叫住:“王先生,党义课已经给你排好了,下周开始。”
年轻人站住了,摆手说:“不不不,教务长,我对党义实在是了解得不多,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教务长的脸拉了下来:“你是学法政的,你不上谁上?”
年轻人搓搓手:“哎呀,我又不是党员,对党义理解不深呀。”
教务长拍拍年轻人的肩:“不是党员没关系,我介绍你入党就行了。好了,帮帮忙,就这么定了,你只管照本宣科就行了。”
“这——”没等年轻人再说什么,教务长已经进楼去了。
易如潇兴奋地叫道:“王先生,有人找你。”
卢惠文端详了一下那人,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哦?”王先生扭头看着卢惠文。
她赶紧从包袱里拿出那封信,双手递了过去,轻声说:“王先生,这是我哥给你的信。”
王先生接过信看了一下信封,露出了笑脸:“是卢靖文啊。”他马上拆开信看。
卢惠文看着王先生的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心里慢慢稳了下来。那个穿中山装的人还没走,嘴角叼着烟斗,含着诡异的笑,看看她,又看看王正觉。对这种含义不明的眼光,王正觉好像没有看见,只管收好了信,满面笑容地伸出一只手,说:“你当过小学教员,好,我愿意担保你入学。”卢惠文还不太适应这种西式礼仪,有点局促地和他轻握了一下手,感到那手很温暖,很有力。
易如潇又跑回了辩论场,卢惠文跟着王先生去了教务处,报了名。
中国公学不用高中文凭就可以投考,录取新生较宽,录取方式也很灵活。其他新生刚刚入学不久,在有人担保的情况下还可以临时补录。就考了一点国文,她顺利进入了大学部,按王正觉的建议学法学。
校园里有几栋房子,一千二百多学生,足球场右侧的小楼是女生宿舍,住了几十个女生。课堂上没有四书五经,读的都是新潮书籍,还有从西洋翻译过来的教材,格外新鲜。西方的科学和民主像两道闪电,开始照亮她灰暗的心境,像一场春雨润泽着她干涸的心田。这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各种学派,相互之间经常辩论、争吵,但没有训斥、嘲弄。有些先生还说要“女士优先”,让女生坐前排。真是奇妙的新世界!
她的精神慢慢好转,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胃口也好了,身材也不再那么瘦弱了。她开始感到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要过一种与男人同样有尊严的生活也许不是一种奢望。她压抑多年的激情开始迸发……
每天课后,卢惠文都要把壁报上的新文章一一读完,然后去听各种演讲、辩论。老师办的《吴淞月刊》、学生办的《旭日》、《野马》等刊物全被她收罗来看,仍感到不解渴,仍有许许多多想不透彻的问题。
这天下午下课后,她又来到小广场,想看看今天辩论什么。刚一到广场边,就发现气氛不对,台上有十几个人抢着发言,台下的人交头接耳。发言的秩序有点乱——
“什么无政府主义,社会不乱套了吗?纯粹空想!”
“没有国民党,中国就是一盘散沙。没有三民主义,中国就没有未来!”
“社会主义也是乌托邦,到爪哇国去找吧!”
“社会主义是一条邪路,只有三民主义能够救中国!”
“不准蛊惑人心,必须统一思想!”
“……”
台上没有辩论对手,就像集体演讲。这么多人一起讲,就像起哄。
有个男生拉着易如潇往外走,易如潇的脸色发红,愤愤不满:“这是辩论吗?仗势欺人!”
“算了算了,他们是有背景的,本来就不是来辩论的。”
台下的人慢慢散去。
阴雨刚过,从足球场到男生宿舍的小路上,来往的人很少。卢惠文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跟在他后面,来到柳树林里。那个男生已经走了,剩易如潇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神情落寞。卢惠文轻轻走了过去,轻声问:“你还好吧?”
易如潇抬起头,勉强一笑:“没什么。”
“你以前很少参加辩论的,今天是不是第一次?”
“嗯。自由已死,不辨也罢。”
卢惠文见他情绪已经好转,便笑道:“他们一会儿说无政府主义,一会儿说社会主义,你到底信奉什么主义?”
他苦笑一下:“我也搞不清楚什么主义好。三民主义本来是不错,但是不能把它作为唯一的真理,强迫我接受。”
“我也没想通什么主义好。”
易如潇又笑道:“别的女生成天想的是化妆美容,写情书,找金龟婿,只有你在这儿想这些无聊的主义。”
“我的身世和她们不同,不能不想。”
易如潇站了起来,说:“你去问王正觉吧,也许他会给你更好的解释。留过洋的老师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现代文明。”
“那——我们一起去?”
“我要回去洗个澡,冲冲这晦气。”他说完就朝她挥挥手,走进了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是红砖青瓦的楼房,两个端头住着一些年轻教师。晚霞微红,弱柳渐暗,她捧着一本书边走边想该怎么问。她忐忑地敲开王正觉的房间,顾不得他的诧异,问道:“王先生,您这会儿有空吗?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王正觉好像并不感到意外,眼睛含笑:“请坐吧。你好像比你哥要性急一些。”
说到哥哥,卢惠文一下放松了,进屋便问道:“你和我哥哥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王正觉把门虚掩上:“我和你哥哥是在读黄埔军校时成为朋友的。你哥哥的国文底子不错,有儒雅之风。”
卢惠文笑问:“你们两个都有儒雅之气,为什么要读军校呢?”窗外几片树叶飘落。
王正觉坐了下来:“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单纯,都怀着革命激情去参军,参加北伐,去反帝反封建,建立统一的民国。后来又同时离开了军队。是1927年的‘四一二政变’改变了这一切,国民党叫做‘清党’;蒋介石的屠刀教育了我们,逼迫我们成熟起来。我和你哥哥都对国民党失望了,他回家当起了寓公,我来到了上海。”
她又好奇地问:“您还留过洋?”几声鸟鸣声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