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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色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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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清看着报纸,读出声来:“北平学生十二月九日举行抗日救亡游行,高喊‘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要求政府出兵抗日。政府迅即予以强力弹压,维持秩序。11日起,天津、保定、太原、杭州、上海、武汉、成都、重庆、广州等地相继发生学生集会和游行,南京学生围攻中央党部及外交部,一些工厂罢工,声援北平学生,成立抗日宣传团和各界救国会。……又讯,政府要求学生不要受**煽动,影响政府的对日外交,要安心上课。官民协力抑制排日运动,宜隐忍自重,以待机会。……”

舅舅的声音有些激愤:“隐忍?忍到什么时候?”

吉永清疑惑地看着舅舅:“上海,上海也在游行。南昌为什么没有呢?”

舅母插话道:“永清啊,可别乱说,在外面乱说要惹麻烦的。”

吉永清还有很多疑问:“蒋委员长说要先安内后攘外。为什么?”

卢靖文仔细地看了看吉永清,外甥的个子快赶上自己了,面容清秀,嘴唇紧闭,眉目间有一股与其他孩子不同的灵气,那是早慧,是坚毅。心想这孩子开始长大了,有思想了,便道:“现在国家多灾多难,九一八事变丢了东三省,淞沪会战又让日本人得寸进尺,现在又有《何梅协定》,把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拱手让给日本人。眼看着日本人向华北步步紧逼,不断蚕食,那些**官僚们却一味退缩!”

吉永清望着舅舅:“那些学生上街有用吗?”

卢靖文道:“虽以卵击石,又不得不为。”他捋捋头发,好像自语,“人人都说革命好,唯有权力忘不了。国共两党争革命,真革假革命没了。”

舅母道:“算啦算啦,我们小百姓说这些又不起作用。今年的腊肉又贵了,我们是不是少买点?”

卢靖文斜眼看了她一眼,说:“火炭没有落到自己的脚上,当然不知道疼啦。你看着办吧。”

春节快到了,大户人家陆续挂起了红灯笼,小户人家在储备过冬的粮食。天上阴云密布,街上寒风萧萧。大街上到处都是乞丐,拎着要饭篮沿街乞讨。学校放了寒假,三个孩子躲在屋里各自做作业,十分无聊。有人敲门,吉永源抢着跑去开了院门。几个乞丐在门口蹲着,睁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向他伸出瘦骨伶仃的手。

他有些蹙眉,见大哥走了过来,就看着大哥:“大哥,他们要——饭。”

吉永清低沉着脸道:“给吧。”于是兄弟二人到厨房拿了一点残羹剩饭,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几个乞丐走了,其中一个磨磨蹭蹭地没走,转身拉了吉永清一下:“老表,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到我屋里去过呢。在南丰城西门外,那个狗粪房里。”

吉永清仔细一看,想了起来:几年前,他和二弟到南丰县城西门外的傩神庙玩。那里有一大片桔林,中间有田埂分隔,桔树有一人多高,上上下下挂满了青色的果子。在一片桔林的旁边有一间破陋不堪的房屋,一面是半截矮墙,另三面是几根木桩,用谷草编成墙,就算一个房子。房子外有一个大人手拿秤在秤一个大箩筐,两个小孩在往箩筐里放东西,有人在旁边指着秤说:“再高点。”二人好奇地走过去,闻到一股酸臭的狗粪味。

狗粪也能卖钱?兄弟俩十分诧异,一看,屋子旁边共计装有四五担粪,上铺灰土,侧有储粪缸和厕所。吉永清缩缩脖子,好像一群蚂蚁爬进衣袖。看着卖粪人秤完了粪,买粪人挑走了狗粪,他忍不住问道:“老表,这么臭的粪,你还要卖呀?”

那人看吉永清兄弟俩不像农家人,就放下秤随便说了句:“现在农闲,卖粪补贴一下家用,你要吗?一百斤粪一块洋元。”

吉永清直摇头:“还是种蜜桔好。”

那人略一笑,坐到田埂上歇了下来,用草帽扇扇头上的热气:“我租了东家十亩田来种蜜桔,每天再出去捡狗粪卖,一天可以捡四十多斤。这样才能吃个半饱,命苦呀。”

“你演钟馗!”二弟突然惊喜地用手指着卖粪人。那人冷冷地看了一眼二弟,面无表情:“我哥在傩舞班演钟馗。我不演。”吉永清也想起来了,这人和演钟馗的那个人还真像。

那两个小孩一个和吉永源差不多大,一个比吉永源还小,瘦弱如柴,满脸漆黑,只有两只眼睛扑闪一下,才现出一点白来。吉永源掩着鼻子要走开:“哥,该回家吃晚饭了。”那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疑惑看着他:“晚上不干活,还要吃饭呀?”

吉永清一时语塞:“他们……”他本来想说他们这样脏,先生不让进学堂的。可又一想,他们根本读不起书。于是,他游兴全无。

吉永清在学堂里时常想起那两个小孩的眼神。谁说读书苦,书中自有黄金屋。

吉永清仔细看着那个要饭人,就是南丰的捡粪人,已比当年老了许多,脸上被寒风吹裂了口,独自挎着一个竹篮。他问:“你的两个小孩呢?”

乞丐苦笑一下:“死了,遇上荒年本来就不够吃,又遇上打仗,不死还活着干嘛?穷人命贱呀……”

一股苦涩的酸味从肚子里一直涌到嘴里,吉永清一阵难受,又到厨房里拿了两个馒头。吴妈拉住他:“小心,外面闹伤寒,别跟叫花子说话!”吉永清说声:“知道了。”就跑出门,给了捡粪人。那人道了谢,把馒头塞进衣服里,然后离去。吉永清心里酸楚,跨进门槛,低头念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他关好院门,正想回房,突然听到堂屋里传来哭声,心里一阵发紧——是外婆!出了什么事?他赶忙跑过去。堂屋里,舅舅站在外婆身边,眉头紧锁,手足无措。吉永源拉了拉外婆的衣服,轻轻地问:“外婆,你怎么了?”吉永清也看着外婆,怯怯地喊:“外婆……”

外婆抬起头,看着兄弟二人,满脸泪痕:“你妈妈……”

卢靖文背着手,围着外婆不停地转:“报上登了,你妈妈在上海参加学生游行,声援北平一二九运动,结果和十几个学生一起被捕了。法院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关在南京监狱。”

吉永清大吃一惊:“监狱?她犯了什么罪?”

卢靖文一脸愤慨:“什么罪?游行请愿,声援抗日,就成了暴动内乱罪。世道荒唐呀!”

吉永源也张大了嘴,瞪着圆圆的眼睛:“无期徒刑?坐牢一辈子?为什么?”

卢靖文捏紧拳头,激愤地说:“华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吉永清看着外婆难过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吉永淑听见外婆的哭声,也赶了过来,拉着外婆不由分说地跟着哭,边哭边喊:“妈妈怎么了?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要妈妈!”

卢靖文紧皱着眉,看着昏暗的天空,一拳砸在桌上:“他们远离王道,形同桀纣!”

晚上,细细的雨丝飘在瓦上、榕树上,落在土里。寒风呼啸,门窗紧闭,兄弟二人许久都不能入睡,不知道前面有多大一座山要压过来。迷迷糊糊中,一些鬼面具在眼前晃动,咚咚咚,似锣鼓声,似皮鞭声,又似雷鸣声……午夜已过,外婆仍在啼哭,不停地念道:“惠文命苦啊……”外婆嘤嘤的哭声是穿膛透肚的寒意,让兄弟二人从迷糊的梦中惊醒。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睁着黑色的眼睛,看着黑暗的窗户,看着黑暗的世界,直到雨声盖过了外婆的哭声。风也寒,雨也苦,谁说少年不识愁?

卢靖文向学校告假去了南京,找了几个在军中的同学。几个人听说是戴“红帽子”的案子,都纷纷推脱,生怕受到牵连。卢靖文每天烦燥不安地在京城里奔波,最后还是失望地回到家。他走进院子时,脚步已经没有那么匀称有力了,好像替他数步伐的人突然没了。面对母亲殷切的目光,卢靖文很惭愧:“妈,这大概是惠文的命吧。她虽然很聪明,但人强强不过命呀!”

母亲抓住他的手,颤巍巍地说:“惠文命苦啊。卖地,卖了地也要把你妹妹救出来!”

卢靖文只好安慰道:“好,我们卖地,全卖,我再想办法。”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只能看着母亲无奈地叹完气,蹒跚到倒厅,在佛龛前点起了香……

1936年的春节就在外婆的眼泪中匆匆过去,冷清至极。偶尔院子外面传来几声鞭炮声,震得人心惊肉跳。卢靖文日夜忙碌,把白花花的大洋送进一个个贪婪的口袋里,最后终于有人帮忙,到高等法院疏通关系,通过上诉,改判为入狱十四年。随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外婆日夜哭泣,日渐衰老。

这一年里,他忧郁地应付着学校里的差事,直到年底,西安事变的枪声才引起他的注意。

四弟常常跟着外婆哭,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老少二人天天对哭,也是一年。后来四弟的哭声越来越小。外婆走路开始颤颤巍巍,再没给四弟刮背了。春寒料峭之时,舅舅请了先生来看。先生给四弟把完脉,直摇头,说阳气太虚,外邪攻心,心志已衰,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先生走了,外婆守在床边抹泪,不时咳两声。吉永淑拉着四弟的小手,不停地掉泪,嘤嘤地念道:“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吉永清站在妹妹的身后,眼里含泪,不知道该安慰谁。

吴妈用围裙擦着手,轻轻走了过来,对卢靖文说:“老爷,刚才我出去补锅的时候,看见外面有个阴阳先生,要不要给这细伢子算一算,看能过这坎不?”

卢靖文摇头道:“不用了,没用的。”吴妈见状,只好守着外婆掉眼泪。

舅母在旁边姗姗道:“算算总比不算好。”

卢靖文道:“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儒者不变的信仰。”

舅母又道:“那个田半仙还是挺灵的。”

卢靖文轻轻一哼:“丑人爱照镜,穷人爱算命。这些半仙、大师也就是趁机混口饭吃罢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信呢?”

“因为真正的儒者不多。黎民百姓大多如蝼蚁,只会跟风。”

众人无话,只剩叹息。

就这样拖了两天,四弟彻底没了声息,死了,才七岁。看着四弟惨白的小脸,三妹一阵大哭,二弟帮三妹擦擦泪,不知所措。吉永清回到房里,写下一首诗,对着墙壁大声念道:

“此去泉台,寒霜落地!

你的灵魂漂泊无依,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息!

这个世界里,富贵的更为富贵,贫穷的更为贫穷。

颠倒的人世,混乱的人间,我的温情被你带进了黄土里。

我已无所系恋,我要走向风暴!

让雷雨洗涤这个世界,让闪电摇撼秽浊的天地!”

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只有窗外的风声回应。

运尸车把四弟拉出门的时候,吉永清把这首诗塞在了四弟的身下。从那以后,三兄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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