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亭古道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七章 长亭古道
蜜桔黄了又落了,春花开了又谢了。南昌的夏天总是来得很早,走得很晚。到了1937年,吉永清在国立中学读了三年,吉永源和吉永淑还在读高小。
吉永源学业不好,总想往外跑,卢靖文就让他每天给院子里的树浇水、除草。他用水壶给树浇完了水后,就爬上榕树,坐在树杈上,向院墙外眺望。有一次坐在树杈上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响起自行车的铃铛声,他一下就站了起来,看到了自行车的背影,心里那个羡慕啊,还想往更高处爬。结果脚下没站稳,从树上掉了下来,腿上青了一大块。卢靖文把他骂了一顿,找医生给他敷药,很久才好。
吉永淑喜欢唱歌,放学后常常去逗外婆开心。
这天下午放学时,暑气稍退,知了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吱吱地叫个不停。吉永淑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来到后院。后院没有大树,摆了很多花盆和盆景,正开着艳丽的花,几只蝴蝶在上面飞舞,好像在向她招手。正在顾盼之间,听到一个喊声:“永淑,过来!”舅母的声音。舅母正放下手里的小说,从房间里走出来:“唱个歌给舅母听听。”
吉永淑答应着,辫子一甩,唱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声音如清脆的铜铃,比榕树上小鸟的鸣唱还要入耳。吉永源也走了过来,坐在石阶上,托着腮,听妹妹唱歌。妹妹穿一身素雅的学生装,活泼可爱。
吉永淑唱罢,舅母夸道:“唱得真好听。”
吉永淑扭头道:“二哥,你们班教过这首《送别》吗?”
“教过。”吉永源依然坐在石阶上。
“哎呀,永源的声音真难听,像鸭子叫。”舅母走到一盆玫瑰花前,蹲下来闻着花香。紫红旗袍闪着金光,边衩张开,露出雪白的大腿。吉永源看着看着,一阵发呆。
舅母笑眯眯地又问:“永淑,你看我像白玫瑰,还是像红玫瑰?”
吉永淑只是笑:“我不知道。”
吉永源说话了:“舅母像红玫瑰,妹妹像白玫瑰。”
舅母大笑,手指着吉永源,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吉永淑问:“那二哥你像什么呢?”舅母立刻道:“他当然像玫瑰叶啰。”吉永淑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突然舅母不笑了。她看见吉永清从穿堂走了过来。她不喜欢这个老大,木木呆呆的,只知道读书,不解风情。于是她扭着腰回房去了。
“大哥,今天你们放学这么早?”吉永源问。
吉永清说:“我们学校要搬迁,今天开始停课了。”
吉永源笑道:“停课了?这下好玩了。”吉永淑走了过来:“为什么?”吉永清说:“老师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所以刚才我想起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院犹说后*花。”
吉永源过来拉着吉永清的手臂:“大哥,我们不做诗,去赣江玩吧,我有个朋友在江边有条船……”
吉永淑翘起了嘴巴:“二哥,你的功课还没做呢!”
三人正说着,卢靖文急急地走进了后院,一脸铁青,也不和他们招呼,把一份报纸扔在椅子上,就去他的屋里收拾东西。吉永清走过去拿起了报纸,看到一个醒目的标题《北平七七事变,日军攻占卢沟桥》。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赶紧去找来地理书,在书上查到了北平的位置。那是清朝的都城,离南昌还远呢,比上海还远。不对,这报纸是一个月以前的,谁知道现在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吉永源还在给妹妹说划船的事:“江边才叫凉快呢!我学了划船,还会游泳了!”吉永淑用手玩着自己的辫子,把辫梢解开来,编着更小的辫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吉永源有些急了:“不信?我带你去!那个艄公都夸我学得快呢!”
卢靖文走了过来:“你们都过来。”三个孩子围到了舅舅身边,看着他凝重的脸色,心里发紧。卢靖文站在倒厅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几个孩子,一脸郑重地说:“日本人打到中国的华北了,局势非常紧张,工专要转移。永清不要读中学了,到我们工专来读书,跟工专一起转移。永源到汉口你四姑家去,那儿离前线远,更安全。永淑跟外婆先住这儿,以后看局势再定。”
吉永淑瞪着圆圆的眼睛:“日本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我们?”
父母不在,长兄当父,吉永清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弟妹的主心骨,便安慰着妹妹:“三妹,我们生逢乱世,怕也没用。国家有难,理当投笔从戎,没人能够自保。”妹妹紧紧拉着舅舅的手,觉得只有舅舅才是可以依靠的。
卢靖文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吉永清,说道:“永清应该去学一门技术,只有把技术学好了才能在这乱世生存。现在还不是你投笔从戎的时候。”吉永清点点头:“我听舅舅的,明天我就去找我爸要学费,到工专读书!”
吉永源一下沉默了,一言不发。四姑出嫁前,他见过四姑,依稀记得她清秀的脸庞;他没有去过武汉,不知道有多远。四姑会不会比舅舅更喜欢自己呢?
一家人匆匆吃过晚饭,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凌晨,天上下起了稀疏的小雨,薄雾笼罩着回家的路,吉永清仍然乘车赶回了南丰老家。家里空无一人,青苔爬上了堂屋门口的台阶,屋檐上的几片碎瓦掉落在堂屋门槛前。堂屋里空空荡荡,红木椅子不见了,地面的石板泛着潮气。望上一看,墙上的祖父像蒙满尘土,白胡子变成了灰胡子,案桌上摆着奶奶的灵位。吉永清一阵惊讶,好像嘴里吃了苦瓜,肚子还在拉稀一样难受:奶奶一定是被父亲气死的!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抖落一地灰尘。
天黑之后,父亲一个人摸索索地回了家,倒床便睡。吉永清一跺脚,把父亲从床上拉来坐起:“我要读工专!学费生活费一年要一百多块。”父亲迷糊着眼睛,瞅了瞅这个长子,嘟哝道:“没钱。”又倒在床上。吉永清又把他拉起来。父亲越发干瘦,已经拉不过儿子了,揉着自己细细的胳膊直叫“哎哟”。
吉永清厉声道:“没钱,你的大烟怎么来的?这次你不给钱我就不走了!”父亲一时结巴:“你,你,你想造反啦?”
吉永清眼一瞪:“对,我就要造反!你给不给?”父亲嗫嚅了半天,只好点头:“现在没钱,明天再说。”他细细的脖子好像已经支撑不住脑袋,又倒了下去,睡了。
吉永清抱来一床棉被,放在父亲屋子门口的内侧,把自己裹在里面,熬过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吉永清把渗着湿气的棉被一掀,爬了起来,把父亲从床上拖起。吉父嘟嘟囔囔地下了床,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柜子,翻了一阵,找出一张房契,揣进怀里,说:“我去换钱了。”吉永清道:“我跟你去!”然后跟着他出了门,一步不离。
走过关帝庙,出了武庙街,踏着石板路,穿过石砌的西城门,往城外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朱家的宅院。一条狼狗拴在石桩上,两个家丁在门口踱来踱去。吉父点头哈腰地进了大门,让儿子在门口等着。半个时辰后,父亲嘟嘟哝哝地走了出来。吉永清拦住父亲,把手往他面前一伸。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币,从中抽出一小半,把剩余的纸币重新揣进怀里,又在右手指上吐了一点唾沫,开始数那一小叠纸币。
吉永清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那叠纸币,厉声问道:“怎么是纸钱?大洋呢?”
父亲皱着眉,眯着眼,说:“你,你小子不懂,这是法币。大洋早就被官府收了,老百姓不准有银子。”吉永清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他又说:“一块法币可以换一块大洋。你要不要?”
吉永清一跺脚,把那叠纸币揣进内衣,一甩手,走了。一直往前,绝不回头!
雾气不仅没散,还越聚越浓,晨风刮在脸上像刀在割。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没吃早饭,饿得不行。他在街边水粉店坐下来,要了一碗。很久没吃这里的米粉了,今天的米粉仍是那么细腻滑嫩,却是和着几滴泪水一起下肚的。然后他擦擦眼睛,往汽车站走去,任凉风吹乱衣裳和头发。
父母俱在,如同不在;天地很大,前途很窄。“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当年屈原发出这样的天问,而没有答案;今天吉永清一路问天,仍然无人回答。苍天如何形成?由谁考证?他不知道,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路——去南昌,那里的天穹裂开了一条缝,漏下了一丝阳光。
路上黑云滚滚,越压越低。路边的桔子还很青涩,公路十分拥挤,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从来没有这么多。车开不久就下起了小雨,一直落着,车到南昌时,已是大雨磅礴,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乘客们下车后各自跑路,街上的人打着油纸伞匆匆走过。
吉永清紧紧地护着那叠钱,冒雨跑回舅舅家,全身湿透。吴妈打着油纸伞开了门,嘴里埋怨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冲进自己的房间,拿出那叠钱来看,还好没湿。他松了一口气,感觉头重脚轻,疲乏不堪。他脱掉衣裤,倒头便睡。雨哗哗地下着,头嗡嗡地响着,身子轻轻地飘着——
他在迷迷糊糊中来到一座山下,晃晃悠悠往上爬。山不大,山上全是鹅卵石,石头缝里有黄土。四周空空荡荡,只山顶上有一棵树,笔直的一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他一使劲,脚滑了,摔倒了,膝盖被石头磕得生疼,还得爬起来,朝着山顶,朝着那颗树爬去。爬呀爬,怎么老是爬不到山顶……
天快黑了,他被摇醒,一看,二弟站在床头:“哥,吃饭了!”他动了动身子,手脚沉重,浑身无力,起不了床,便向二弟摆摆手:“不吃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一戳一戳地走了进来,一摸他的头,烫手。“这孩子也不躲躲雨……”外婆念叨着,给他加盖了一床被子,又到厨房里,找来老姜、大葱、红糖,熬了一碗姜汤水,小心翼翼地端进来,让他喝下。
又过了一会儿,卢靖文走了进来,关切地摸着吉永清的头:“发发汗就好了。”吉永清从枕头下摸出那叠法币递给舅舅,鼻子有些酸:“我爸把商号全卖了,拿了大半去买大烟,就剩这些给我上工专读书,不知道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