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靖文安慰道:“暂时够了,以后不够再想办法。对了,你大伯的两个儿子也在工专读书,有事还可以找他们。”
眼前的人影慢慢模糊,吉永清沉沉睡去……他爬呀爬,不知道摔了几次,终于爬上了那座山顶,衣服已经磨烂,一片一片地掉落,已经**,满身伤痕。周围空空荡荡,山下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喊:有人吗?山间传来空旷的回声。他在山顶转了一圈,远处有一个人影,好像母亲的背影。他使劲喊“妈!”那人没有回头,影子越来越小。又有一个人影,不知道是谁。他看着自己的**,想找东西遮一遮,可那棵树太小,遮不住,他十分尴尬。一阵狂风吹来,他站不稳,紧紧抓住那颗树。那树不大,只有一根直直的树干,没有一个分叉,树上挂满青翠的针叶。针叶软中带硬,摸着刺手,树干粗糙,磕得手疼。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把天空划成两半,一阵滚雷响过,那棵树拦腰折断……
许多学校都忙着内迁,课程断断续续,多半已停课。吉永清中断了中学学业,舅舅帮他插班进入工专化学科二年级,这年十六岁。
吉永源十四岁,不知道汉口有多远,未来在哪里。父母不在,一切只能听舅舅的安排。他揣着舅舅写的信、给的路费,被舅舅送上了去九江的汽车,自己上了去汉口的轮船,独自西行闯天下。
吉永淑十二岁,也中断了高小学业,回家天天陪外婆。大哥背上背包去住校了,她有点羡慕,又有点哀怨。二哥坐车走了,反没有了离歌相送。院子里空荡荡的,唱歌都没了兴致。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不是天要塌了?
省立工业专科学校在省城南面,校园比省立中学大。已入深秋,校园里枯叶遍地,垃圾成堆,路边到处堆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几辆汽车正在装东西,一片忙乱。舅舅说战火已逼近九江,学校准备南迁吉安。
吉永清是二年级的插班生,独自到教务处报了到,然后背着背包,扛着一个大包袱来到学生宿舍。屋里没其他人,都上课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收拾自己的床位。几张上下两层的木床紧紧地挨在一起,发着汗臭。第一次离家住校,还有几分新鲜。屋里简陋而阴暗,还是屋外亮堂。
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陌生的声音,是国语。这里的学生来自江西全省,各地方言差异很大,有些邻县之间的方言都不能交流,因此校园里说国语的多,很时尚。
他朝窗外望望,窗外站着两个人,都穿着干净的西服,其中一个跨着自行车,向他招手。吉永清仔细看了看,依稀想了起来,跨自行车的那个是大伯的长子,另一个是次子。吉永清兄妹几人和母系亲戚走得近,和父系亲戚处得少,一时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名字。
吉永清叫了一声“堂哥!”,就跑了出去。
堂兄梳着大分头,整齐光洁,看见吉永清过来,喊道:“吉永清,我们一直等你来呢。你读哪一科?”
堂弟长得有几分清秀,看着很顺眼,他拉着吉永清的手臂说:“听大舅说你要来,我们就来找你了。”
吉永清道:“我读化学科,不知道怎么样?”他的国语还不是很顺溜,说得慢。
堂兄把头发一甩:“没什么意思,我们读无线电科,可热门了!大舅现在是教导主任了,叫他给你换一下。”他们为什么把卢靖文喊成大舅,吉永清一时搞不明白,只是说:“我也不知道哪一科好,先读读看吧。”
堂兄不时地摩擦着那辆自行车,它看起来并不是很新,可它的主人显然非常爱惜它,擦得油亮亮的。堂兄神彩飞扬地拍着他的爱车:“你看我这自由车怎么样?美国货!你来试试?”
吉永清忙摇头:“我不会。”
堂弟似乎觉得哥哥太顾自己说话了,就对吉永清说:“永清哥,过几天就是蒋委员长的生日,学校要举行庆典。我有节目的,到时你要来看哟!”
吉永清有些疑惑:“学校不是要搬迁了吗?”
堂兄道:“现在只是搬设备。学校安排全体新生参加这个庆典,进行尊重领袖的教育。教育活动结束了才开始人员搬迁。”
“哦哦。”吉永清觉得堂兄有种成熟感,是那种见识了各色人物,可以和最凶悍的老师顶嘴的那种人。堂兄骑着车转起了圈子,不时地向吉永清招招手,引来许多同学远远地观看。
今年的蒋委员长生日庆典放在学校礼堂。礼堂两侧用油漆写着新生活运动倡导的四维八德: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舞台上方挂一行横幅:“蒋委员长万岁”,下方一个硕大的寿字,那字足有一人高。会场上坐着几百个学生,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堂弟拉着吉永清坐在靠前的位置,对他说:“一会儿还有我表妹的节目,捧场的人很多。”坐了好一阵子,有人站在话筒前大声喊:“肃静!肃静!恭请陈校长训话!”会场上的声音小了下来。
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出现在台上,移到了麦克风前,脸上的几颗黑痣格外醒目。陈校长一脸严肃,把台下前后左右的学生都望了个遍,双手往下压,示意安静,清清嗓子,慢条斯理训道:“各位同学,本校致力于党化教育,以国民党的政策为学校的教育方针。今天隆重纪念蒋委员长的生日,也是党化教育的本义。蒋委员长的思想师从于国父,蒋委员长的言行尊从于道义,蒋委员长的忧虑关乎于民生,其思想天下至明,天下至公,天下至诚,可谓大智、大仁、大勇……”
窗子被风吹开了,又被人关上。倒茶水的人走了上去,又走了下来。堂弟拉拉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又有人找堂弟聊着什么。一段冗长的训话后,陈校长带领全体学生振臂高呼:“蒋委员长万岁!”
口号喊完后,他终于坐了下来,学生们开始了朗诵表演。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个清丽的女生,袅袅婷婷地走到舞台中央,上身穿一件半截袖的白衫,下身穿紫红色的百折裙,既素净又妩媚。她还没有开口,台下就一阵窃窃赞叹声。堂弟拉了吉永清一把:“这就是我表妹余若馨,每次这种活动学校都让她打头阵。”
吉永清“哦”了一声,仔细端详起来。余若馨长得像商行里卖的洋娃娃,唇红眉翠,端庄而又不显高贵,一幅小家碧玉的样子,让人觉得可亲可近。很快,吉永清发现余若馨的声音也很好听,朗诵的语调、节奏都把握得很好:“国父说:主义是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国父创立的三民主义,是渊源于中国固有的政治与伦理哲学的正统思想,参酌中国现代的国情,摘取欧美社会科学和政治制度的精华,再加以国父独自见到的真理所融铸的思想体系。其博大精深,真正可以说推之世界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三民主义是博大精深、完美无缺的革命建国的最高指导原则,在蒋委员长的革命实践中,切实研究,急起直追,本着这个原则努力奉行,最终必然可以战胜敌人,立即建设一个新中国!”
她清亮的嗓音引来一阵掌声,加上男生们混在其中的叫好声,使会场气氛一下活跃起来。陈校长跟着鼓掌,频频点头。
后来别人又朗诵了什么,吉永清全没了印象,他的眼睛一直跟着余若馨袅袅婷婷的身影移到了台下,淹没在人群里,一会儿露出半个头,一会儿被人挡住,一会儿又露了出来。直到堂弟上台,他才又看到台上,听了几句:“……赤匪要夺我家产,我们不能答应;倭寇要灭我种族,我们更加无路可退!我们必须保家卫国,赶走日本人。就在三个多月前的七月十七日,蒋委员长就卢沟桥事件在庐山发表谈话: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全体国民都要团结起来,跟着蒋总裁,以不怕牺牲的革命意志,抗击日寇到底!”
吉永清使劲鼓掌。尽管堂弟的声音没有余小姐好听,但那气势让人热血往上冲。
散会后,堂弟让吉永清等一会儿。吉永清已经记起来了,堂兄叫吉永权,比他大三岁,堂弟叫吉永楷,比他小半岁,都是他父亲的大哥的儿子,家在南丰城里,却长期在省城读书。母亲不喜欢吉家的亲戚,基本上不带几个孩子去走亲戚,他们兄弟只在小时候随大人去过两次。
堂兄和堂弟带着余若馨来到了吉永清的身旁。堂兄一副自得的样子:“这是我表妹,刚才的表演够出彩吧?”
吉永清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是是,余小姐朗诵得太好了。”
余若馨到很大方,看着吉永清,指着吉永楷:“你是他的堂哥,当然也算是我的表哥啰,嘻嘻!”
吉永清道:“余——表妹,你朗诵得真好,文章也写得好,很有文采。”
余若馨笑道:“哪儿呀,这些文章书上到处都有,我才懒得写呢,抄一抄就行了。”余若馨的手一扬起来,离吉永清的脸很近,吉永清闻到了一丝迷人的香味。那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一种味道,很奇特。
吉永清突然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蒋先生是什么委员长?”
余若馨一脸茫然:“不知道。”
吉永权露出一脸不屑:“蒋委员长是中国国民党**的委员长。”
吉永清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有点后悔自己怎么问这么浅薄的问题。堂弟忙把话叉开:“余表妹的歌也唱得很好听的,以后有机会你也听听。”
“好好好。”吉永清直点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角。他还不太习惯和漂亮女孩说话。
余若馨见几个同学想围过来听他们说话,赶忙和他们说了声:“再会!”就往女生宿舍去了。她走后,那种奇特的香味没了,吉永清从沉醉中醒来,想起来忘了问她学的什么专业。
这时,吉永权把嘴巴贴到了吉永清的耳朵边:“堂弟,你给大舅说说,把我的旷课记录删了,怎么样?”
吉永清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茫然地轻点了一下头。
下午全校放假,学生们大多上街玩去了。学校大门口挂了一排红灯笼,每个灯笼上写有一个金色的寿字。吉永清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着,熟悉着这个新环境。
淡淡的晚霞映照着校园,几缕青烟缠绕其间,产生一丝迷离。烟云迷离之间,几个学生在操场跑步。吉永清感到浑身潮热,也跟着跑。办公楼前有几排秋菊,开得正好,可惜不香。操场旁横着一块青石板,好像杜丽娘坐过,梅花飘落,梅香袅袅;也许史湘云卧过,芍药簇拥,馨香袭人……
回到宿舍不久,灯就熄了。他还不太习惯睡这么窄的床,生怕从上铺掉下来,迷迷糊糊地躺了很久。是不是女人的身上都会有一种香气?不,妈妈的身上有一种奶味,妹妹的身上什么味也没有,舅母的身上有一种脂粉味,余若馨身上的味道是无以言表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内裤湿了,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粘粘的东西。他疑惑地换掉内裤,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