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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避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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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避政治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十章 回避政治

收音机里不断传来坏消息:1938年10月21日和25日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随后中日两军在主要战场上开始拉锯相持。日军占领九江以后,向前推进的速度明显减缓。从上海、浙江、江苏内迁的党政军机构、学校、医院已经让小小的吉安县城不堪重负,能征用的民房全部挤满了人,再加上越来越多的难民,街上的交通拥挤不堪,十分混乱,街檐下天天都有难民露宿。

拥挤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内心的惶恐开始在学生中间漫延。睡到半夜,有人从梦里哭醒,喊着爷爷被炸死了,妈妈找不到了,哥哥打仗去了,妹妹饿死了,边哭边喊,把整间屋里的几十个人都吵醒了。有人跟着抽泣,弄得大家都睡不着。

吉永清望着窗外灰暗的月色,泪已经流到了后脑勺,翻一下身,还是睡不着。母亲和妹妹到底去了西边的什么地方?沦陷没有?二弟在武汉怎么样了?他是留下,还是逃亡?没有一点消息。一切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就像那些难民一样,任时代的潮流把自己摔向天南海北……

三个月后,寒春刚到,日军又占领了南昌。后撤的**把吉安挤爆了,工专被迫继续往南迁移,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赣州。陈校长在赣州求爹爹告奶奶,终于找到了临时校舍,等着大队伍到来。汽车拉着老教师、教工家眷们和生活用品来回跑,年轻教师和学生都步行在狭窄的公路上,前面的已经走了几公里,后面的还没上路。

吉永清把衣物、书籍、学习用具和少量生活用品捆成一个大背包,背上肩,去女生宿舍找余若馨同行。吉永楷已经在那儿了,推着一辆自行车,把他和余若馨的行李都绑在车上。

吉永清问:“堂弟,你也买车了?”吉永楷拍拍车把:“我哥的,送我了,他买新车了。”吉永清又问:“怎么没见你哥?”吉永楷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们自己走。”

三人同行。一路上学生和难民混在一起,难民们有的说着上海话、苏州话,有的说着九江话、南昌话,都往南走。这路,当年被贬的苏东坡走过,被弃的辛弃疾走过,无数避难的客家人也走过,今日之难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若馨边走边问吉永楷:“平时咋没见你骑车呢?”吉永楷道:“我刚学会,还骑不好。”余若馨又问:“这车很贵吧?”吉永楷道:“是贵。要几百块呢!”余若馨啧啧咂舌:“你家真有钱。”吉永楷道:“家里是有几百亩地,不过我哥自己也开始挣钱了,他的新车就是自己挣钱买的。”

吉永清很久都没有见到堂兄了,于是好奇地问:“你哥去的蓝衣社,是不是军统?”

吉永楷道:“蓝衣社是军统的前身,后来改建成了军统,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你咋不去?”

“前几天,我们班上有个姓高的同学说**也是抗日的,结果第二天他就失踪了。大家都说他是被军统秘密逮捕了。陈校长说他**,叫我们引以为鉴。他还说,一切违背三民主义的人都是**分子,都要严办。这种偷偷摸的组织我才不参加呢!”

吉永清轻声道:“听说军统干了不少这种事,以后我们说话都要小心点。”

吉永楷笑道:“我看你像个书呆子,有麻烦也找不到你身上。”

吉永清已经习惯被别人叫成书呆子了,也不介意。走了七八公里,路旁有家农户,余若馨说累了,要去要点水喝。吉永楷把车架放好,还得扶着车,它已经承受不了那么重的包袱了。吉永清把行李放在地上,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喘着粗气歇脚。有几个学生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背已经弯成了弓形,呼着粗气。

吉永清说:“我们学校的同学越来越少了,听说很多都参军去了。”

吉永楷道:“是呀,有的参加了**,有的参加了共军。国难当头,理当投笔从戎啊!”

吉永清有点疑惑:“共军不是被剿灭得差不多了吗,他们有能力抗日吗?”

吉永楷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俯身靠近吉永清的耳边轻声问道:“你看过《西行漫记》没有?”

吉永清摇摇头:“没有。写的什么?”

吉永楷轻声道:“讲**和红军的,他们在陕北准备抗日呢!是个美国记者写的,我从那个失踪的高同学那里借来看过。有的同学看了这本书,就跑到延安参加共军去了。”

“能帮我借来看看吗?”

“是被禁的书,比鲁迅的书还查得严。不仅学校在查,军统也在查!”

“哦,那就算了。我还要准备公费班的考试。”吉永清瞧瞧前后行人,示意堂弟闭嘴。余若馨回来了,要了一碗水,三人喝了,继续上路。

渡过贡水,就是赣州城。学校挤在一个祠堂和一个亭子里,教学条件更差,特别是实验设备大部分都丢失了,很多教学资料也找不到了。教室不够,常常是两三个班挤在一个祠堂里上课,课也开不齐,逃课的也多,学生还剩二百多人。

逃难路上,生计艰难,读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吉永清仍然认真地读着自己带去的几本书。但是,一个巨大的困难威胁着他——虽然赣州府比吉安县大得多,但是涌进的各种机关、学校太多,难民更多,导致物价飞涨,生活越来越困难。他不好意思再向舅舅要生活费,每天的伙食只能一减再减,只吃两顿。散学后,他哪儿都不去,尽量减少体力消耗。

他想起那个南丰拣粪人的孩子说的话:晚上不干活,还要吃饭呀?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祠堂里有一些长条凳,算是学生座椅,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方桌权做讲台。这天的化学课,本来讲生石灰和熟石灰的转化,老师讲着讲着就讲起了怎样用石灰做豆腐,又讲到怎样用酵母发馒头,离题越来越远。大概他也饿了,大家一起望梅止渴。

刚下课,两个学生会的人走到前台,一胖一瘦。他们叫大家留一下,说有重要事情。那个胖子的脑袋长得像馒头,圆不溜秋,白白胖胖,脑袋一晃一晃地说了起来:“同学们注意啦!学校已经成立了三民主义青年团,现在要成立化学科分队。三青团由蒋总裁亲任团长,以三民主义为指导思想,团员守则有十二条。我现在宣读一下蒋总裁刚刚发表的《为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发表告全国青年书》……”

吉永清仔细听着,听到了一堆忠勇、仁爱、孝顺、信义之类的名词。国难当头,为何不讲抗日?他心里像有根鱼刺哽着。这些学生会干部都是校方指定的,只会当传声筒。

正迟疑间,那个瘦子接着说:“学校要求同学们报名。大家都填一下表!”瘦子像根油条一样戳到每个人的身边,给每人发了一张登记表。一张张表格唰唰地响,就像水粉店老板往锅里下着水粉。

吉永清接过表来看了一下,把姓名、性别、年龄一填,然后交了。旁边很多人都在填表,也有一些人没有理会那张表,扔在凳子上就走了。

第二天,馒头干部给填了表的人发了一张粉红色的《团员临时登记证》,看着就像外婆做的年糕。吉永清打开一看,里面印有蒋介石的照片,还有团员誓词:“余誓以至诚力行三民主义,服从团长命令,严守团章,执行决议,实践新生活信条,为国家尽忠,为人民服务,不辞劳怨,不惜牺牲,如违誓言愿受最严厉之制裁。谨誓。”

这“最严厉之制裁”是什么?吉永清不知道,身上隐隐地冒出一股寒意,不觉皱起了眉头。

馒头干部又晃着脑袋说:“今天晚上举行宣誓仪式,必须参加!”

一间小小的临时宿舍里住着十几个学生,地上铺的谷草更薄了,谷草上铺上自己的衣服就算床,密密地挤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棉被薄,晚上睡觉时大家都和衣而睡,睡着后有人一伸手就会打到旁边的人。

晚饭时分,吉永清喝了几口热水就回到宿舍,坐在地铺上,背靠墙壁斜躺着看书,尽量节省体力。高窗投进来几缕阳光,慢慢地向前移动。他坐在影子下,瞥见黑乎乎的地上有一张小纸片,土黄色,像饭票。他没做声,继续看书。盐卤有毒,却可以点豆腐,是何道理?老师讲得不太清楚,还要再看看书。

几个同学收拾好碗筷,叫他一起去参加宣誓仪式。吉永清说身体不舒服,让他们先走。他本来就不想去,更不想交团费。等到屋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起身捡起了那张纸片,果然是张二两的饭票。他默默地把纸片揣进了口袋里,继续看书。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只要坚持,天不绝我。

门敞着,外面有人走动。吉永清正想着自己的问题,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移了进来。“舅舅!”他抬头喊道。

卢靖文问:“你病了?”

“没有。”

卢靖文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双腿盘着,很像在老家练气功的样子。他问:“刚才我听有个学生说你不舒服?”

吉永清笑笑:“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去参加三青团的宣誓。”

“为什么?别人可都去了。”

“我不管别人怎么做,我自己还没想好为什么要参加。”

“没想好?”

“我原来不知道三青团有那么多的规定,以为就是学习三民主义的团体。现在我感觉不像,它是政治组织,还有军事色彩。”

“它是国民党的外围组织。”卢靖文一笑,“你有点特立独行。”

“我不想糊里糊涂地参加一个政治组织。”

“不随波逐流,敢独立思考,这很好。你和我都属于这世上的少数派,这就注定了我们常常是孤独的。”卢靖文嘴角含笑。

“我宁愿孤独,也要保持清醒。”吉永清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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