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靖文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外甥:“在政治态度上清醒一点好。没想清楚之前不要轻易参加一些政治活动,这是明智之举。”卢靖文又盯着他的脸:“你瘦了,脸色不太好。”
吉永清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想妈妈和妹妹怎么样了?”
“这个——谁也不知道。战乱时期也没法通信。”
“外婆还好吧?”
“日军占领南昌之前,我把她接到了赣州,条件差一点,还过得去。”卢靖文接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已经被录取到了公费班。”
“哦?太好了!”吉永清脸上笑开了花。
“机械专业比化学专业的适用面更广,你要从头学起。”
“我会努力的。余若馨录取没有?”
“她没考上,竞争太激烈了。天晚了,我要回去看看你外婆。”卢靖文说完,起身走了。
天还没有黑,夕阳的余光映在破烂的木窗上。吉永清放下了化学书,忘掉了饥饿,也忘掉了什么团、什么主义……
卢靖文走到祠堂大厅门口,朝里看了看。陈校长正在给几十个团员训话,提出了党化教育的新要求——今后除了每周升国旗以外,每周三还要集体学习党义。这个校长还是有本事的,给学校找到一个比较好的临时校舍,其他许多学校、医院都挤在各个乡镇上,有的只能在露天坝搭雨棚。只是他太固执,思想又**,无法苟同,姑且在面子上应付着他。卢靖文悄悄转身,回自己的租屋去了。
临时校舍旁边有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一个古旧的亭子,高三层,底层的门楣上题刻了三个字:郁孤台。亭子很大,工专的政治课在这里集中上大课,几个班一起上。今天下午在这里举行了总理纪念周活动,众人散去,有的回宿舍,有的相约逛街,只有少数人在亭子里闲聊。吉永清、吉永楷和余若馨在亭子里歇息,眺望风景。
吉永清好奇地查看着这座亭子,斑驳的柱子、栏杆、墙壁,色彩早已脱落,雕刻也不完整,墙上刻有辛弃疾的《菩萨蛮》,笔力遒劲。吉永楷读了起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三人靠在栏杆上,吹着河风。山下河水悠悠,章水和贡水在这里汇成赣水,向北流去。江边渔船点点,天边白雾茫茫,宋代城墙从这里延伸开去,整个赣州城都入眼底。“此情此景,历史是何等相似!”吉永清一阵感叹。
吉永楷拍着栏杆:“但愿此山无鹧鸪啊!”
余若馨翘着嘴:“你们说什么呀?”
吉永清微微一笑:“我们说典故。”
余若馨问:“什么典故?”
吉永清道:“《异物志》里说,鹧鸪鸟志在南方,不往北飞。当年辛弃疾就站在这里,望着北方沦陷的国土,抑郁孤愤,慨叹朝廷北伐不力,写下了这首词。”
余若馨道:“这里有这种鸟吗?”
吉永楷笑道:“没有,只有黄莺鸟。”
余若馨左右看看:“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吉永楷笑道:“你一唱歌不就有了吗。”
吉永清轻轻笑了起来,余若馨面露得意地笑了。河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真的传来几声鸟鸣。
余若馨问吉永楷:“你的自由车找到了吗?”
吉永楷道:“算了,怎么可能找得到。本想看看通天岩的摩崖佛像,结果佛眼之下仍有盗贼。”
余若馨道:“盗贼可不信佛。可惜了!”
吉永楷用手梳一梳浓密的头发,洒脱一笑:“世道这么乱,饥寒生盗贼,佛祖也无奈。只要人不丢就行了。”
吉永清笑道:“你丢了,你哥可以把你找回来。我们就不行了。”
余若馨也笑道:“永清哥太行了!考上了公费班,换了专业还是第一名!”
吉永清轻轻一笑:“物价涨得这么厉害,大家都想去公费班,管它什么专业,吃饱饭最重要。三民主义也是以民生主义为核心的嘛!”
余若馨笑道:“永清哥不管学什么专业,功课都好!连政治课都是第一名!”
吉永清憨憨地笑笑。
余若馨又道:“那个三民主义,我看了孙中山的讲话,好像懂了。看了学校的教材,又好像糊涂了。”
吉永清道:“后人对孙总理学说的注解越来越多,越弄越复杂,是有些弯弯绕,甚至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就像一部论语,注解的人太多,有些注解也会互相矛盾,很多注解还会按注者的喜好另外发挥,未必就合孔子的原意。所以我们学起来就有些困难。”
余若馨点点头,眼里透着佩服。
吉永楷看着余若馨的兴奋样,略感落寞,于是转移了话题:“表妹不想学化学,干脆换个专业吧?”
“我本来就不知道化学是干什么的,是我爸帮我选的。”余若馨翘完了嘴,又面露得意,“不过现在不用换了。前些天中国旅行剧团在城里招演员,我去报了名,通过了面试,他们已经答应录用我了!”
吉永清眼睛一亮:“哦?那个剧团有很多名角哟,他们演的《雷雨》好轰动哟!你能去当然好啦,祝贺你!”
吉永楷一竖大拇指:“表妹,祝你也成名角!”
余若馨得意地哼一声,指着远方:“永楷哥,你也可以当个画家呀,你站在这里就可以画一幅万里江山图!”
吉永楷一拍栏杆:“这个时候只能画江山血泪图。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吉永清也拍拍栏杆,默默念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江水静静北去,汇入天际,三人一时无话。余若馨看看吉永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脸上有俏皮,也有深沉;她又看看吉永清,衣衫已旧,嘴唇紧闭,双眉如剑,更有一种独特的风骨。他们念的诗,她不知是谁写的,只觉得过于沉重,便道:“刚才老师不是说了吗,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了,这下我们也不用怕日本人了。”
吉永楷又拍拍栏杆:“美国人被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吃了大亏,才开始对日宣战,也非善类。”
吉永清苦笑道:“最可笑的是,我们中国和日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却要等到美国对日宣战之后,才对日宣战。”
吉永楷叹道:“中国弱呀,心里怕嘛……”
余若馨道:“不管那些,反正局势要好起来了。”她又露出一丝犹疑:“我有个三青团的团证,你们说需不需要转组织关系呢?”
吉永楷头发一甩,不屑道:“转它干嘛,扔了!”
吉永清耐心地对她说:“我的组织关系原来在化学科,到中等机械科后我也没转组织关系。我觉得那个东西没啥意思,还是安心学技术最要紧。”
余若馨点头道:“那好吧。等我拿到正式通知就走,以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风大了,吹不散江雾,吹不动宋城,却吹乱了余若馨的云髻,遮住了粉面,吹开了吉永清的衣领,搅动了心绪。
连着几天,吉永清的心里若有所失。说是祝贺她,其实更想她留下;还没有牵到她的手,心就像小鹿在赛跑。几天后,余表妹真的走了,像蝴蝶一样挥挥翅膀飞了,像云彩一样飘向远方。吉永清不时地想起那张洋娃娃似的脸,清脆的歌声,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时难言,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