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清有点疑惑:“你不上班?”
“我现在是钳工组的组长,和主任关系不错,请了几天假。”
吉永清想了想:“我听说成都有个武侯祠,是诸葛亮和刘备的合祭祠堂?”
“是有,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好玩的。”
“我想去看看。”
“大哥想去我带你去看。我们吃碗面就走。”
街上不时传来叫卖声“担担面——”街边有人吆喝着,身边放着一付担子,地上一根扁担。担子一头是个小炉子,下面燃着红红的煤球,上面放一口铜锅,冒着热气;另一头放着碗筷、面条和调料。周围站着几个人,端着陶碗吃面,嘴里呼呼地响。二人要了两碗面,站着吃起来。
吉永源不停地介绍:“我喜欢川菜。川菜的特点就是用简单的材料可以做出很多奇特的味道来。这担担面看着简单,也是成都名小吃之一。”
吉永清一边吃一边笑道:“比起内江的牛肉面还是稍逊一筹。这个面比较粗,难以入味,内江牛肉面很细很软,汤汁完全进入了面里,香味特浓。”吉永源也笑道:“是吗?下回我要到内江去尝尝。”
二人吃完后,吉永源道:“我们坐轿子去。”吉永清问:“很远吗?”吉永源招招手,过来一乘轿子,吉永源拉着大哥坐了上去。吉永清问:“这轿子贵吗?”吉永源道:“没啥,今天我也开开洋荤。”
两个轿夫喊了一声什么,然后起身,轿子一路往南,又往西,一摇一摇走了很久,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条街巷,终于到了武侯祠。二人下轿,吉永源用四川话对轿夫说:“等会儿我们还要坐回去,你等等我们。”轿夫一哈腰:“老板,对不起了,我们不敢在这里拉客。”吉永源问:“为啥子?”轿夫道:“我们属于北门,我们的轿子到西门来只能下客,不能拉客。前些天有个轿子就是在西门上了客,就被袍哥打了。”吉永清问:“袍哥有那么凶嗦?”轿夫道:“西门上是袍哥的地盘,我们没得法。”吉永源道:“那算了。”他付了钱,拉着大哥走了。
吉永清边走边问:“袍哥比青帮还厉害吗?”吉永源道:“北门是我们青帮的势力。这袍哥是地头蛇,我们也不会轻易惹他们。”
前面是一个斑驳的大门,掉了许多漆,门楣上有个横匾“汉昭烈陵”。走进去,里面柏木森森,青苔遍布,游人稀少。吉永清看着一个个碑匾,兴致勃勃,吉永源抄着双手跟在后面。
岳飞草书的《出师表》刻石,龙飞凤舞,磅礴大气,却挂满苔痕。吉永源见大哥看着不走,便道:“大哥,这有什么好看的?”
吉永清道:“你看岳飞写这字的气势,他一定是含泪而写的。”
“你看得出来他是含泪而写的?”
“那当然。写到后面他越发狂草起来,已经情不自禁了。”
“其实这些都过时了,现代社会讲的是技术!是枪炮!字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我看到的是字后面的精神。”
“精神又有什么用?外国的枪炮一来,全都玩完!”
吉永清叹了一口气:“陶行知先生说,腐儒鄙弃西学,固属偏见;新进藐视国文,尤为忘本。没有岳飞传下来的这种精气神,我们就没有立身之本;只靠枪炮,我们何以为人?”
吉永源不说话了,耐心地跟在大哥后面走。
诸葛亮殿悬挂着“名垂宇宙”匾额,两侧一幅对联,吉永清看着看着不禁念了出来:“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吉永源见大哥看着对联不走了,便问:“这什么意思?”
“它说,征服天下要靠心理征服、精神征服,治理四川必须审时度势,准确地判断当时的形势。寓意很深!我们生活在动荡年代里,审时度势就更加关键。”
“这形势呀,我早看清楚了,就一个乱!不是说乱世出英雄吗?”
吉永清继续着他的思路:“国家这么乱,国民党内有几个有识之士能真正审时度势呢?这样下去迟早江山不保。”
“大哥,不会吧?这**再怎么闹,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我也是国民党员,我就看透了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谁的枪杆子硬谁就是老大!”
吉永清有些惊讶:“你入了党?那你学过三民主义吗?”
“听说过。”
“你说三民主义是哪三民?”
“有民主、民族……这个谁记得住呀?关键是要和厂里的头头们打交道,入了党才方便。大哥,你该也入了党吧?”
吉永清苦笑一下:“我入了,是别人帮我入的。依我看,国民党未必是**的对手。”
“哦?为什么?”
吉永清没有说话,走进了诸葛亮殿。里面光线很暗,没有游人。殿堂上的蜘蛛网把诸葛亮的塑像包了起来,真是煞风景。吉永源看看左右无人,放低了声音:“大哥,你见过**?”
吉永清沉默了一会儿,拉着弟弟出了诸葛亮殿,踩着湿润的青苔走在破裂的石板路上,空寂的古树之间。他轻声道:“我只见过一个**。你猜是谁?”
吉永源有些紧张:“谁?”
“你猜破了头都猜不到。”
“哎呀,到底是谁吗?”
“就是我们的妈妈!”
“啊?”吉永源惊讶得张大了嘴,半天闭不拢。他又看看左右,周围只有几声黄莺碎叫,并无旁人。
吉永清又道:“你说论德论才,妈妈比你们厂里的哪个头头差?”
“这……这到是的。你咋知道的?你见过妈了?”吉永源抠抠脑袋。
吉永清轻声道:“我去军校之后就没见过她了,快三年了。我听舅舅说的,舅舅在重庆见过妈妈,妈妈在红岩村,和周恩来在一起。”
“乖乖,这太危险了!”吉永源一拉大哥的手,“你说,妈咋会是**呢?”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的**。我估计是在上海入的,后来她回家把妹妹带走了,她说到西边去,又不说具体的地点,老是闪烁其词,其实是去了延安。”
“哦——妹妹去了延安,说不定也是**了。”
“那是当然。”
吉永源拍拍脑门:“**就是像妈妈这样的人?”
吉永清说:“是啊。你说这剿匪怎么剿?舅舅说**是有理想的人。国民党呢,看起来很强大,但是太**、太混乱,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表富丽堂皇,垮起来也只是朝夕之间!”
“这——不会吧?”
“舅舅也是这样说的。”
吉永源的脸色由惊异慢慢转入沉寂:“舅舅虽然不喜欢我,可我也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顺势而为就行了。”
二人不觉已经出了后门,离开了空寂的古庙,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离开了悠远的历史,回到了纷攘的现实。这里的小贩比城北一带多得多,叫卖声此起彼伏:“锅盔——”“米醪糟——”“蒸蒸糕——”“要钱不要钱,摊子要扯圆……”
假期将尽,赶快返程。路上,汽车依然颠簸,吉永清心里发慌,总有一种扭曲的感觉。他反复回想着张家大院的酒、刀疤、“那个钱”,还有轿夫害怕的样子,开香堂磕的无数个头,帮友们低俗的粗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耻辱感——自己是不是堕落了?小时候拜过天地君亲师,长大了只拜真理,现在怎么拜起了流氓?
回到重庆后,他没有按弟弟的嘱咐去和重庆的青帮联系,而是独自看书、读英语,准备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