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现实如铁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十七章 现实如铁
重庆的初夏郁郁葱葱,闷热难耐,山脚江边依然有雾,站在嘉陵江边看不清对岸的房子和山丘,但是看得见挂着星条旗的美**舰。吉永清每天在报纸上寻找民联、民促的消息,几无所获,只看到很多空洞无物的东西,重复着马教官的口水。
军校的演讲会还是在那个小礼堂举行,每个学生都端端正正地坐在规定的座位上,腰杆笔直,任汗水往下淌。演讲的内容都是些人云亦云、东拼西抄的东西,没有一丝新意。李小练在台上大谈三民主义,大骂**,只是鹦鹉学舌而已。学生们跟着教官一起鼓掌,一起停止鼓掌。
军人是不是被人任意使唤的机器?是不是不需要思想?吉永清情绪低落,想起当年江西工专的蒋总裁祝寿会上的那些表演,甚觉幼稚,甚至恶心。
终于散会了,学生们回到宿舍,三五成群地闲聊。他躲进蚊帐,在这个好像封闭的小天地里读起了余若馨的信。信上说:“……党部主任在接收敌伪财产的时候捞了不少,越来越霸气,与流氓无异,有事没事还总找我闲聊,很烦。在我的同学里,你是最独特的一个,不仅才气逼人,而且骨子里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你虽然语言不多,但每句话好像都特别有说服力,特别深刻。我想离开这里,即使不能醉倒在你的眼泪里,也好过淹死在旁人的口水里……”
他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沉沉地提不起精神:抗战胜利,原本人心思定,官场上仍乌七八糟、鸡鸣狗盗;国共之间又摩擦不断,烽烟悄起。国家将往何处去?真的走向极右吗?殊死搏杀真的不可避免吗?
蚊帐上有一些黑点,是蚊子在飞,真讨厌!他放下信,烦躁地扑打着一个个蚊子,啪啪地响个痛快。好不容易打完了,手掌上留下斑斑血迹。他用床单角擦擦手,又随手拿起一本薄书当扇子扇着,风太小,扇了一会儿又扔下。那是新发的《剿匪手本——中正手制》。他看着那个“匪”字发愣,感觉格外刺眼。照此说来,母亲成了“卢匪惠文”,妹妹成了“吉匪永淑”,那自己岂不成了“匪属”?
他心里有些发毛,又拿起那本书,翻开“绪言”:“我革命军自入赣剿匪以来,至今已时逾三载,官兵死伤者万余人,而师长阵亡殉难者且及四人之多。其牺牲之大如此,而所得结果,不唯於匪无损,而且其嚣张猖獗有加无已者,何哉?主义不明,而心志不坚之所致也……”
革命?真是一个好词?可以到处用?心志?教官们有多少坚定的心志?同学们有多少有坚定的心志?李小练背“剿匪要诀”很熟:“以少击众,以实击虚,以整击零,以正击奇。”纸上谈兵而已。如果有效,共军何以发展到今天?
他又把书扔掉——真是无趣。《中国之命运》讲的是道,《剿匪手本》讲的是术。道已不通,术未彰效,党国将往何处去?他下床喝了口水,又躲进蚊帐里,想把杂乱的思绪理一理。
蚊帐外面几个同学正在叽叽咕咕地议论:“你们说台湾好不好?”“太远了!”“我看好,远,但是不打仗。”“你去不去?”“我要去了,回家就难了。”“教官说要选优秀的学生去,看来李小练是去定了。”“那吉永清呢?”“也得去。”“我看还是上海好,又繁华,离前线又远,回家也方便。你们说是不是?”“你有门路吗?”“嘿嘿嘿……”
毕业的去向全由教官定,作为军人只能服从,自己又没有门路,说也没用。如果去不了美国,那就去台湾?去就去吧,那里不打仗。吉永清坐在蚊帐里发了一会儿呆,想起那张洋娃娃似的脸,一清如水的眼神,它几乎是唯一可以触摸的温柔。于是摊开信纸,字斟句酌地写了封信:
“……近读辛弃疾的《青玉案》,思忖良久,聊寄感怀:彩灯起,千树开,烟花流星雨,圆月碎光来。大街上流淌着华丽,天空中弥漫着芬芳。佳人如云,知音何在?人群中没有你,流彩中不见你。西窗下,灯火阑珊,神情饱满。赶女红,读闲书,数寒竹,你在静静地守候,还是在孤独地等待?是守候娴静,还是等待稼轩?守候是寂寞的,孤独是高贵的。”
1946年6月,抗战胜利不到一年,吉永清在军校毕业,升为少尉战车预备军官。军校匆匆举办完毕业典礼,立即将毕业生分到各部队。班上三十个同学被派到台湾装甲兵部队任技术职务,李小练也去了;傅时建被派往上海联合勤务总司令部。吉永清的派遣令迟迟没下来,他正疑惑之时,中队长通知他到徐教育长办公室去。
阳光被挡在窗帘外面,窗帘不时被风掀起,电风扇呜呜转着。徐教育长嘴角含笑,看着这个优等生的浓眉大眼,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说:“吉永清,因为你成绩优异,校部决定让你留校任助教。怎么样?”然后等待着兴奋和感激。
吉永清双腿并立,腰板笔直,定睛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站在那里沉默了三秒钟,然后缓缓问道:“请问长官,有没有去美国留学的名额?”
徐教育长愣了一下,然后嘿嘿一笑:“你还记得这个?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际,出国之事是不可能的。”
吉永清已经预计到了这个结果,今天只是从长官的嘴里进一步得到证实而已。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他脸色木然。
徐点燃了一支烟,又说:“军校是不上前线的,想留校的人都挤破了头。有的教官说,你只是专业成绩好,政治表现不突出,思想有点灰,所以不赞成你留校。我是爱惜人才,才力主让你留校。”
吉永清的眼睛转到徐的少将肩章上,有些赌气地说:“既然这里有人不喜欢我,那我就去台湾!”徐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其他的事情不用再说了!”侧脸看了看这个倔强的小伙子,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心想真是个初出茅庐的牛犊,便挥挥手让他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嘴里念道:“这小子,心比天高!”
吉永清迈着操步走了,心里空落落地,好像魂魄跟着天上的云到处飘荡,找不到一个地方来安放。美国很远,战火很近,形势迫切,只能从命。他留校任驾驶组助教,随学校准备迁往徐州。抗战胜利后,军校的人陆续调往各地,走了大半,还有上万人,准备分成很多批乘船走。派往台湾的毕业生最多,先出发,其他毕业生后走,校本部殿后,沿长江顺流而下。
他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了一个皮箱,装了大半箱子的书。那本英语词典和两本英语教材都舍不得丢,放在了最下面。
这个季节的船舱闷热难耐,甲板被太阳烤得发烫。人们一会儿到甲板上吹风,一会儿到船舱里躲太阳,心情总有些烦躁。几艘轮船到达九江时,人人都疲惫不堪,于是全体靠岸休整两天。军官们会朋友的,下馆子的,上庐山的,各自尽兴。
吉永清闷闷地坐在船舱里,思忖着要不要回一趟南昌。迟疑之间,突然看见傅时建出现在他的舱门口。他们的船早一天到,他已经到岸上玩了一圈回来了。傅时建军容不整,说话带着酒气,不知道到哪儿去鬼混了。
吉永清正想给他让座,他却神秘地瞧瞧左右,然后俯在吉永清的耳边说:“你不是有个堂弟叫吉永楷吗?”
“是呀。”
“他再在南昌活动的话就危险了!”
吉永清心中一惊:“咋的?你说清楚点!”
“哎呀,他被军统盯上了。其他的我就不便多说了。”说完,傅时建眨眨眼走了,刚走出两步又扭头道:“今天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懂吗?”
吉永清连连点头。傅时建摆摆手走了。
军统?吉永清的毛发一下竖了起来。他心急如焚,赶紧请假,说要给外婆送点人参,然后乘车急赴南昌。车子很慢,总算当天下午摇到了南昌。南昌城里骄阳似火,赤日炎炎,走到哪里都有各种虫子吱吱地叫个不停,好像是在催促他快点。但是,他对吉家的亲戚都不熟,而且吉家的亲戚大部在南丰,在南昌的很少。他在城里到处打听,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堂弟,只找到堂弟的一个姨妈,但她们都不知道吉永楷到哪里去了。又问到了余若馨家,家里却没人。
天已擦黑,他的双腿也跑累了,酸了。他只好在街上买了一盒人参,来到外婆家。抗战胜利后,舅舅一家人回到了南昌的老宅。房子虽在,但一些墙皮已脱落,墙上还有几个枪眼,许多家具都已损坏,他们收拾了几个月才像点样子。住了一年,屋里的陈设仍没有以前多。舅母看见这个外甥的突访,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舅舅不在,出差了。
他落寞地站在院子里,想不出其它的办法。眼前的那颗榕树已十分茂密,中间的棕树也更粗了,但隐在榕树叶里,虽然没有了围栏,仍要仔细看才能见到。世道艰难,中庸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