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躺在床上,满头银发,明显衰老,不时咳嗽,说话也不顺畅。他心中一阵感伤,走到外婆身边,轻声说:“外婆,你怎么了?”外婆努力睁开眼,看着他又咳了一阵,叹叹气:“卢家无后了,只有你这个外孙来看我啦……”他把人参递给她,嘱咐她要经常熬水喝,补气血。出了外婆的屋,他仍是心神不定。
舅母见吉家老大已经长成了帅小伙子,穿军官服,便热情地留他住下。这时吉永清才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给舅母带礼物,都怪自己粗心。
未几,黑暗笼罩大地。现实残酷,堂弟命运莫测,但愿他哥能帮上他……
第二天,吉永清忐忑不安地返回九江,回到船上,马上又被徐教育长叫去了。徐坐在船舱里抽烟,脸上有点微醺,说话的口气比较和缓:“吉永清,你知道现在的形势吗?总裁已经定下了剿匪目标,三个月内要消灭关内共军。”
吉永清站在那里轻声道:“知道。”
徐边抽烟边说:“形势逼人,各个部队都缺有技术的人,都到军校要人。今天联勤总部的南京汽车保养团来电话要人,要技术全面的。杜团长虽说是个上校,也是黄埔的老同学,我不好驳他的面子。其他的人都被要走了,只有你能去了。况且他们给你安排的军衔更高,我就更留不住你了。你去好好干,在那里也可以为党国建功立业!”
吉永清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遵命,立正答是。
两天后,轮船到了南京,他独自下船到南京汽车保养团报道。军校的大队人马稍事休整,开始下船卸货,改乘汽车,从南京向北,转往徐州,准备在那儿建立永久校址。
这个团的营地很大,是原来日军一个师团的驻地,房屋很多,车库很多。吉永清一路上见到了美、苏、日、英、法等国家的各种汽车,型号十分杂乱,新的少,旧的多,少说也有几百辆。在这种地方干,有助于技术提高。
团部在一栋日式小楼里,墙上有一幅斑驳的标语,好像是“日中亲善”什么的。残留的笔画被蓝色的新油漆覆盖,原来的笔画没盖完,但新字体更显眼:精诚团结,戡乱救国。
吉永清背着一个大背包,提着一个皮箱,走上二楼,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杜团长挺着大肚子,叼着雪茄,看着这个新来的大学生,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美国的DMC越野车会修吗?”吉永清答道:“会修。”杜团长轻点了一下头,好像满意了,挥手让他走了。
团长办公室的旁边是政训处,几个人在里面吐着烟圈。吉永清心里一怵,想起了堂弟,不知道他是不是落入了军统的手里,吉凶如何?下楼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政训处的牌子,却看到里面出来一个军官,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吉永清心里一阵发毛,赶紧走掉。他到一营一连报了到,任上尉技术员,和其他军官一样都有单间宿舍。报到时,他没有转国民党党员的组织关系,这下没人催他交党费了。
南京也是一个火炉,要熬到很晚天才凉,才睡得着。他把新发的上尉军衔标志仔细地戴到肩章上,摸着亮晶晶的三颗星,手感光滑,久久不愿放下。从少尉到上尉,别人要几年的时间,而自己只用了几天。读书好啊,有技术就是好。
次日一早,团部的谢副官就来叫吉永清,让他去开车拉货。吉永清跟着副官来到车库,谢副官让他开的是美制十轮越野卡车。这种车载重量大,但配件少,不好修,难怪杜团长特别关心他会不会修。趁着早晨凉快,吉永清在副官的指点下把车开到了南京城外的一个仓库。一些士兵把一袋袋货物背上了车。货包上印着日文,不知道是什么货。押车的谢副官也不说话,一路只管抽烟。
吉永清按副官的指点把车开到了长江码头,二人下车。马上跑过来一个穿西装的人和一个穿长衫的人。穿西装的人忙不迭地给谢副官递烟,又给吉永清递烟。吉永清很少抽烟,见来人十分殷勤,也就接过了烟。他注意看了看副官抽烟的姿势——副官把烟卷插进一个黄灿灿的烟杆里,含在嘴里,烟杆往上微翘,露出一排黄牙。穿西装的赶紧用早已准备好的打火机给他点燃烟,又过来给吉永清点燃眼。穿长衫的人在一旁招招手,就过来十几个码头工人,他们熟练地打开货车厢,开始卸货。穿西装的人领着谢副官走了,谢副官让吉永清守着车。
吉永清没有烟杆,用嘴直接叼着烟,装模作样地吐出一个烟圈。他没有把烟吞进肺里,怕呛着,而是包在嘴里,然后轻轻地吐出来,尽量把烟吐慢一点,长一点,潇洒一点。看着码头上的一切,他心里悄然生出一种优越感。这军车庞大的车体和码头上来往的其他小货车放在一起,简直没法比;埋头扛包的工人在把头的吆喝下,背弯成了弓,像蚂蚁一样排成队;耀武扬威的工头在自己面前还得点头哈腰。堂兄说得没错,有枪才是老大!
他好奇地问那个穿长衫的人:“兄弟,你们是做什么买卖的?”
那人见吉永清佩上尉军衔,比其他驾驶员的军衔高多了,便陪笑道:“长官,我们老板是做食品生意的,这批货是食糖和盐。”
吉永清很困惑:“这些东西从来都是军队从地方上买,你们怎么反而从军队进货呢?”
“老总,这您都不知道?这是**接收的敌伪物资,是日本人和伪军留下的。你们杜团长门路广,找国防部的一个朋友帮忙,朋友帮他谋划说情,让他以白菜价接手到一个仓库,他转手按市价卖出,一下就能赚黄金三千多两!”
“哦?这是杜团长的私货?”
吉永清脸上有一丝诧异。“您是新来的吧?这些事在你们几个驾驶员之间是公开的秘密。”那人干笑着,又去指挥工人卸货了。
他手中的烟卷开始烫手,冒出的烟雾有点熏人。他猛吸一口,把烟扔掉,心想自己的姿势一定没有谢副官潇洒。穿长衫的人又给他递来一只烟,他摆摆手,不抽了。他讨厌那股烟味,百无聊赖地围着货车转了起来。码头上车来车往,好不热闹,也好不烦躁。等了很久,货终于卸完了,穿长衫的人往码头外面跑了。又等了很久,穿西装的人陪着谢副官回来了。谢副官的脸上有了红晕,步伐有些摇晃。
汽车往回走,道路很平,空车很轻,车子不紧不慢。吉永清心里憋得不舒服,走着走着,忍不住问道:“谢副官,听说我们杜团长门路很广。”
谢副官呼着粗气,喷出的气有股酒味,他把衣领解开,大大咧咧地说:“那当然!杜团长是黄埔六期出身,同学多,要不是在南京保卫战中失利,被降了职,现在已经是将官了。”
“哦。”吉永清把窗子开大,好让风吹走那股难闻的酒味。
副官越说越兴奋:“你别看我们只是一个团,全国有二十六个汽车团,只有我们一个保养团,一年当中有多少钱从我们手头过啊!而且我们还不会上前线!这肥缺……”
吉永清嘟哝道:“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
“什么?”副官斜眼看了他一眼,“小子,团长很看重你的技术,就看你识不识抬举了。”
“我只懂技术,其他乌七八糟的事情都不会。”吉永清木呆呆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副官的脸拉长了:“别以为你是大学生就清高得不得了。哼,我们虽然都是上尉,但我是指挥官,你是技术官,你还得听我的!”
“Dropdead!”
副官没听懂,便哼了哼鼻子,不说话了。汽车有些颠簸,之后两人一路无话。
连着几天,吉永清为杜团长拉着一车一车的物资。除了食品,还有布匹,它们都会变成长官手中的金条。这个国家还有救吗?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无法回答,心中十分烦闷。别人常说我们有学生气,不懂社会,不了解社会现实。但是,这就是现实中的**正规部队吗?现实如铁,冰冷而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