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洗涤灵魂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二十三章 洗涤灵魂
“咚,咚,呛,咚咚咚咚呛……”从机场通往贵阳城有一条碎石公路,靠近城的那头,一群青年学生排在路旁,敲着大大小小的各种鼓,打着欢快的节奏。有人举着标语:“庆祝解放”、“天亮了”。许多市民围在周围,兴奋地看看锣鼓队,又看看走过来的解放军。
解放军的队伍从远处走来,踏过机场大道,进入贵阳城。前面是十几辆汽车,开得很慢,后面是步行的队伍,排得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整齐的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的旗帜高高飘扬……”
兵工厂里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解放军,站在路边好奇地观察着,议论着。一个姓曾的上等兵吐吐舌头,啧啧叹道:“这种热闹劲,只有那年打日本凯旋的部队才遇到过。”一个姓潘的少尉抄着双手,很老练地说:“那准是**的地下党组织的,老百姓不过是看热闹而已。”
不管怎样,解放军的那种高昂气势深深地吸引了吉永清——军校的学生队比共军走得整齐,但没有那种胜利者的气势;汽车保养团和兵工厂就连队列都没法比了。那高亢、激昂的歌曲令人耳目一新,较之**的萎靡之风,判若天壤。
解放军的队伍走完后,全体留守人员按照解放军战士的指挥,集中到仓库开会。大家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前面的罗连长,期盼、揣测、忐忑,眼光复杂,惴惴地想着未知的命运。
罗连长站在前台,表情严肃,眼光柔和,嗓门大:“**的弟兄们,你们脱离了国民党的军队以后,现在暂时作为留守人员对待。欢迎你们加入解放军。但是,要加入解放军,首先要认识解放军,要知道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的区别,不能把旧军队的坏习气带过来。认识深刻的,经过批准,才能加入解放军。具体应该怎样提高认识呢,这个——请高指导员来讲!”
罗连长说的好像是湖北话,多讲几句就不流畅。
高指导员走到了前台中间,瘦高的个子,长方大脸,黄色的军装扎个皮带,别把手枪。他的衣服鼓鼓囊囊,和**的军官服一比,就像农民的旧棉袄。他的北方话比较好懂:“同志们,解放军有严明的纪律,有高度的政治觉悟。你们要成为一名革命军人,首先要遵守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基本的纪律,然后要提高思想认识。认识的提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要通过一系列活动来提高,要在下一步的工作中体现。今天先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是:说话要和气,买卖要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这是解放军的基本纪律,人人必须遵守!我们正是靠着这样铁的纪律,与老百姓建立了鱼水关系,才能无往而不胜!对这几条有没有不明白的?”
众人都在揣摩他的话,思绪还没理清。停了一会儿,见没人发言,他又说:“我们解放军靠着小米加步枪,能够打败八百万国民党军队,为什么?有很多人想不明白。今天我就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当年我在冀中平原打小日本,有一个亲身经历。有一次我们八路军的一个小队被打散了,我被十几个日本鬼子追赶,还有好多汉奸——那些汉奸全部是国民党军队叛变过去的。我逃到一个村里,在里面乱窜。正找不到路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老太太朝我喊:‘小八路,快进屋!’我看见她向我招手,就钻进了她家里。对冀中的老百姓,我们八路军是完全信任的。她家里还有一个小媳妇在家。那小媳妇就对我喊:‘快脱衣服!快脱!快!’我把八路军的衣服脱了,那老太太就把我的衣服和枪拿到屋后藏了起来。那小媳妇就对我说:‘快上炕!’那小媳妇也把她的衣服脱了。她拉着我在炕上躺下,刚用被子盖好,鬼子就进来了。有个汉奸就问那小媳妇:‘有没有陌生人进来?’那小媳妇说:‘没有。’汉奸指着我问:‘他是谁?’小媳妇说:‘他是我男人。’汉奸看见我们睡在一起,就没有再问了。鬼子搜了一阵,没有搜到什么就走了。等他们走远了,我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我就这样拣了一条命!同志们,我这条命是怎么来的?我和那家人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为什么要冒死救我?那个小媳妇为什么不怕我起邪念?因为**和老百姓有鱼水关系!**做得到吗?做不到!所以我们解放军才能打得天下!”
台下有人发出啧啧声。吉永清听来甚感新鲜,闻所未闻,不可思议。
高指导员又说:“解放军实行官兵平等,大家可以自由发言!”
人群里嘀咕了一阵,然后冒起一个孙家富,有点怯怯地说:“听了高指导员的训话,我明白了**的军队与国民党的不同,纪律很严很细……嗯……”
在他嗯的时候,高指导员挥手打断他:“什么训话?我们都是同志,只有讲话和讨论,没有训话!现在每个人先把我刚才讲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抄下来、背下来,然后我们才开展下一步的活动。”
高指导员一句一句地重复着,众人拿笔抄着,东张西望,默然无语。
罗连长接着说:“这段时间我们先把车上的机器卸下来,放在这个仓库里。解放军战士和留守人员一起行动。我们没有吊车,大家一起想办法,做到安全卸载,还要保养好,用起来,新中国的建设迫切需要这些机器。”
硝烟终于散去,大地开始疗伤,新的生活开始了。
驻机场的解放军战士和留守人员共两百多人,都挤在机场航站楼里,睡通铺,吃大锅饭。原来留守航站楼的几个**官兵早就跑没了影。解放军战士出操、吃饭、开会之前都要唱歌,都是些充满阳刚之气的歌。
大型设备的起重主要靠留守人员,解放军战士不懂。几个技术员指挥大家用滑轮和千斤顶将机器升起来,放到垫有轴承的木板上,几个人在后面用绳子拉住机器,让它慢慢滑下汽车,落地后继续在垫有轴承的木板上缓慢移动。卸一台机床要十几个人,速度很慢。解放军战士主要负责卸载钢材等材料。所有的人都天天工作,没有休息时间。
食堂设在航站楼一间不大的厅里,里面容不下这么多人,桌子、板凳更不够,大多数人都在门外蹲着吃。解放军战士吃饭前要排队,唱一种欢快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然后排队打饭,在门外蹲着,静静地吃饭。留守人员的秩序明显要差一些,有人去抢座位,去晚了的就在外面蹲着吃。
吉永清和几个徒弟蹲在外面,刨着饭,看看大厅里拥挤的人们,自嘲道:“不是少校,没人让座了。”
傅时建蹲在旁边,用筷子在碗里翻了翻,嘟哝着:“昨天红薯玉米,今天红薯土豆,天天老三样,一个月没见荤了。”
吉永清轻声道:“你看共军的连长、指导员都和士兵吃一样的饭,和我们吃的也一样。”
邓关一边刨着饭,一边说:“是啊,共军和**就是不一样!”
孙家富道:“我问了解放军的士兵,他们和军官一样,每月只有一块钱的津贴,实在少得可怜。我们留守人员暂时没有津贴。”
吉永清用筷子指了指饭桌旁的高指导员,轻声道:“这个指导员天天找人谈话,在吃饭的时候还谈,谈什么呀?”他心里困惑,他为什么不找我?我可是这里技术最好的呀!
傅时建抬头看了看:“不知道。他找的都是士兵。”
孙家富道:“我听说,他是问那些人家里的情况,有多少地,怎么参的军。”
吉永清自语道:“他想干什么?”
众人默然。
黄云海指了指屋里:“看见了吗?有人给向小姐让座了。”
傅时建抬头仔细瞅了瞅,嘴角一笑:“更苗条了,我要努力了。”
几个人一阵窃笑。
身体的劳累让人暂时忘却了心灵的空虚。累了十几天,设备才卸完,腾空的汽车仍然停在旧跑道上。来不及休息,留守人员又开起了大会。仓库的里侧是一排机床和其它设备,一头是钢材等各种材料,另一头挂了一个横幅,上写四个大字:诉苦大会。有人找了一些小板凳坐,多数人直接坐在地上。
高指导员双手往后一背,大声道:“同志们,今天召开诉苦大会,控述大家在旧军队的遭遇。现在是新社会,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们留守人员没有军官和士兵之分,没有军衔等级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可以上台来,讲述自己参加国民党军队的经过和遭遇。有苦尽量诉,有什么委屈全都倒出来!”他的声音在仓库里有一些回声。
一个解放军战士大步走上前台,腰扎皮带,身背长枪,激动地讲了起来:“同志们,我叫魏成述,一年以前我也是**的士兵。我在淮海战役中被俘,然后就参加了解放军。才半年时间我就立了功,当了班长。国民党军队里的黑暗我都知道,大家尽管说!说出来了才能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然后他就在旁边坐了下来,严肃地环视了一圈。
会场静了一会儿,魏成述大声道:“曾无言先发言!”
一个上等兵走上了前台,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说话:“我来说。我原来在胡宗南的第七兵团,是被抓来的壮丁。我们村里的小伙子差不多都被抓了壮丁。我家有两个男丁,原来保长说要二抽一,就把我哥哥抓了壮丁,到东北当兵,现在死活都不知道。后来,又有一拨**来抓壮丁,不管家里有几个男丁,见人就抓,就把我抓了来。我爹身体不好,走路都瘸,要不也要被抓。我原来那个团,绝大多数士兵和一些军官都出身于贫苦农民,都是被抓来、逼来的壮丁,都有一肚子苦水没处说。我们有几个壮丁想逃,结果被抓了回来,被砍了头。他们不用枪毙,要用刀砍,当着士兵们的面砍,这样看谁还敢当逃兵。后来,因为我认得几个字,就被调到了兵工厂。我爹妈在老家租了几亩田,没有儿子,全靠他们自己下地干活,哪里养得活自己?现在死活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抬起衣袖擦起了眼泪。台下也有人跟着抹泪。
随后一个列兵抹着眼泪走了上去:“我也说一说。我原来是149师的,我也是壮丁。我们村里有一家的壮丁跑了,结果他的母亲、姐姐、嫂嫂都被**强那个奸了,还把他们家的房子烧了。我就不敢跑了,就当了壮丁。我们师的各级军官年年虚报士兵人数,贪污空额的薪饷,都习惯了。他们还克扣士兵的伙食。我们连长还要求我们把自己的薪饷交给他保管,实际上是勒索。有些军官强迫我们和他们赌博,变相勒索士兵的钱财。这些气人的事情,太多了,说都说不完……”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站在那儿光擦眼泪,魏成述便让他下去了。
孙家富走了上去,眼睛有些发红,声音也在哽咽:“我原来是第57师的。我们师长下过一个命令:凡是士兵犯了错误,一律活埋!那些军官经常进行体罚,搞肉刑,军官对士兵,上级对下级,有随意打骂的权力,甚至可以随便杀人。你们看我身上的伤,这不是打仗的枪伤,都是鞭子抽的……”他撩起衣服,露出后背的一条条伤疤,失声痛哭。
台下有人哭出了声,随后哭的人越来越多,一群小伙子大把大把地抹着眼泪。
吉永清的心也揪紧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起哭。原来还有那么多军内黑幕他不知道,相形之下,自己的遭遇真不算什么。于是他站了起来,走上前台,开始讲到:“我也讲一下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我以前在南京汽车保养团,团营连的军官都贪图享乐,只顾自己升官发财。那个团长利用抗战后接受敌伪物资的机会,大发国难财。到了兵工厂,兵工厂的厂长还是不学无术,只知投机钻营,个人发财。美国援助**大量物质用于内战,被联勤总部截留了许多。美国援助的棉衣有很多是美**人穿过的旧衣服,联勤总部就把旧衣服发给前线,新的自己留下。美国援助的罐头也被大量截留下来,分给下属单位,我们兵工厂就分到很多。但是,那个厂长除了天天吃美国罐头,还偷偷地拿到市场上卖,而下面的士兵却分不到罐头。从国防部到下面的连队,都充满了铜臭,只想个人发财,没有几个人真正地为国家民族着想,为老百姓着想。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战斗力?这样的党国怎么可能不垮台?如果它不垮台,那简直天理难容!”
“讲得好!”魏成述带头鼓掌。许多人忘了鼓掌,只是哭。没有了长官训斥,没有了军统告密,悲愤就像洪水一样溃堤开来,无人可挡。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尽然哭得像个泪人。心灵的震撼和共鸣,长期压抑的委屈和苦楚,这一刻倾泻而出。吉永清也被这哭声掩埋了,使劲擦泪,后面的人还讲了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午饭时,留守人员都在默默刨饭,没有了谈笑,格外安静。高指导员端着饭碗朝吉永清走了过来,眼光柔和,带着笑意。他在吉永清身边蹲下,微笑道:“吉永清,我们谈谈心。”
“谈心?”吉永清有些困惑:啥叫谈心?
高指导员觉得蹲着不太舒服,便往地上随意一坐,继续说:“你是国民党的少校,觉悟还是很高的,你为军官们带了一个好头。”
“哦。”吉永清宽了心。
“老家在哪里呀?”
“在江西南丰。”
“父母是做什么的?”他的语气很柔和,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吉永清踌躇了:“我父亲已经死了。母亲是**,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哦?你妈在**里做什么?”高指导员有些意外。
“我只知道她在重庆红岩村工作,和周恩来在一起,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民国三十二年我到军校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高指导员停下了筷子,哦了一声:“你的家庭情况很特殊。现在解放了,你可以想办法和你妈取得联系。”
吉永清木木地点点头,心中有一丝欣慰:我没有和母亲在战场上相见,终于要走到一起了。又有一丝忐忑:她会来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