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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结缘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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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小伙子,指着父亲大骂:“这个狗地主剥削了我们多少血汗!我父亲给他当长工十几年,还是年年挨冻受饿,家里没有一片瓦,只有一间烂草房!”说着说着,他从后面踢了父亲一脚:“跪下!”父亲顺势跪了下去,颤巍巍的。人群里有人喊“打!”小伙子便去抽父亲的耳光,啪啪响了两下,然后被主持人拉住。

那不是夏小栓吗?吉永权认得他。兔崽子,你小子不想活了!吉永权恨得牙痒。

主持人大声道:“人民政府要没收这个地主的土地和房子!平分给贫农和中农,真正实现中国人几千年的梦想——耕者有其田!”

人群一阵欢呼。吉永权感到牙齿在磕磕地响。

天黑了下来,只有微弱的月光照在院墙上,门里面有一只看门狗懒懒地睡着了。吉永权摸到后门,从后院墙翻进去,无声地落在院坝里。

月色下,他看见一个老头正扶着父亲进屋。父亲嗫嚅着:“你还来,会连累你的。”夏老头道:“我跟了老爷这么多年,还靠老爷过活呢。老爷从来没欠我的工钱,是讲信义的人。干活拿钱,天经地义。”

吉永权呆呆地看着。他决定不进屋了。夏小栓那小子实在可恶,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暂时饶他一命。这都是**闹的,想让我们倾家荡产,我就让你们过不安生!

月亮躲进了云层,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闪着昏暗的光……

重庆是山城。初冬时节,雾气之中的长江一眼望不到头,渡过江后,北岸一片忙碌景象。九龙坡地区沿江铺好了十几组铁轨,火车站和机务段的厂房都在施工,到处堆着砖瓦、木材、铁轨,车来人往,一片繁忙。再往北看,一座山时隐时现,望不到顶,山的下半截绿树繁茂,散落着一些小房子。

车队到了重庆后分散到了四个段,二十来人到了正在筹建中的重庆机务段,很快安顿下来。与九龙坡火车站隔着几组铁轨的斜前方就是机务段的工厂车间,车间厂房已完成主体工程,靠厂房南侧的会议室已经投入使用,这里也是车间主任和技术员、质检员、安全员等办公的地方。

车间旁有一排用木板、竹篾做成的简易工棚,是车间职工的宿舍。条件虽差,但可以分开住了,两三个人一间,不用再挤通铺了。许多工人从来没有见过火车,看着铁轨也觉得稀奇,东摸,西看看。

高指导员也分在这个段,在工厂车间当主任,也住工棚。吉永清、傅时建任车间技术员,向玉明在化验室任技术员。担任几大员和工长的大多是从解放军兵工厂调来的技术骨干。机务段几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越来越热闹。原来的留守人员都换上了蓝色的铁路制服,看着自己和别人穿着一样的服装,个个喜笑颜开。以前的**制服被他们悄悄地撕成了布条,做成了拖布、抹布、尿布。

这天一大早,吉永清来到江边眺望。眼前的长江比之嘉陵江更为阔大,它在四川境内又称川江。滔滔江水从脚下滚滚东去,一如四年前,不舍昼夜。对岸的来路已然迷茫,淹没在迷雾之中。江上依然轮船穿梭,汽笛长鸣,但世事已变。当年随军校到重庆,是避难,一路匆忙;现在重返故地,是建设,一路轻快。从前他见过火车,但没有坐过,更没有接触过铁路专业知识,心想:机械的原理是相通的,没什么可怕的。

“船二哥,拉起!号子吼起!绳子拉起!——”一声高亢的四川话悠悠地传来。江上一条木船正在起帆,一根纤绳拖到岸边,十来个纤夫匍匐背纤,正向上游行进。船上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哟嚯哟嚯哟嚯——一声号子惊天地哟——前面就是鬼门关啰——”

在家乡没有听过这样高亢的声音,那样激越,又那么悲壮,令他血往头上涌。当年舅舅站在江边给他说的那些话,确属智者远见呀!

号子声音慢慢小去,船影慢慢消去。这些纤夫、农民、穷人就是舅舅所说的**的革命所依靠的人,今天他们怎么样了呢?

吉永清一边想着,一边来到会议室。还早,屋里没人。他拿起桌上的《人民日报》翻着。随后傅时建走了进来,找到一个电炉,放上水壶开始烧水,嘴里念道:“这屋子还没有贵阳机场的仓库好,到处透风。”

吉永清道:“好在重庆没有贵阳冷,更没有上海的海风。”

“是啊,没有奶不知道娘,没有风不知道冷。”

吉永清指着报上的一条消息给傅时建看:“你看这条新闻:《志愿军云山大捷》。我给你念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在1950年10月25日至11月8日的半个月中,共歼灭美李军一万三千多人。这是志愿军入朝后的第一仗,粉碎了敌人在‘感恩节’前占领整个朝鲜和进攻我国的狂妄计划,并开始扭转了朝鲜战争的严重局面……”

吉永清叹道:“看来我们对共军的认识还不够啊!”

傅时建伸头看了看,摇头叹道:“**确实厉害!原来重庆的那些烟花柳巷,现在都找不到啦!”

“这是为什么呢?”吉永清好像在问他,又好像自语。舅舅说,共军是有理想的军队,理想和信仰的力量可以弥补武器的不足。**的理想和信仰是什么呢?激进的革命是怎样的革命呢?

傅时建没有回答。他凑到了吉永清的耳边,眼睛睁得老大,低声问道:“你跟你妈联系上了没有?”

吉永清轻轻摇了摇头,心想:战乱刚去,邮路不畅,谈何容易。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你们在学习呀?”他仍然穿着一身军装,只是没有了部队标志,没有了腰带和手枪。

吉永清忙给高主任让座,说:“我们在学习《人民日报》的报道,看到志愿军的战绩都很高兴。”

高主任笑道:“当年我们可以打败日本鬼子,现在也一定能打败美国鬼子。我坚信这一点。”他招呼几个人坐下,“现在段里正在修建机车库,还要修运转车间的房子,然后再建职工宿舍。厂房建好以前我们工厂的任务不多,你们要利用这段时间多学习,多看报,多关心国家大事,不断提高思想认识。”

吉永清点头道:“是啊,我们刚才还在说我们对**的认识还不够,还需要学习呢!高主任,有件事我没想通:您在部队就是连级,后来又是厂长,到了机务段怎么也该定个段级嘛,怎么才是车间级呢?”

高主任淡淡一笑:“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每个岗位都可以为革命工作。当年和我一起打小日本的战友,很多都不在了。我能活着就是福气,还在乎什么级别呢?”

吉永清心里微微一颤,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冬日暖阳轻轻地照了进来。他心想,跟着这样的干部工作,想偷懒都不好意思。

傅时建嘴角一笑,手背拍拍吉永清的胸脯:“这才叫觉悟!”又问高主任:“高主任,这几天我看你给工人宿舍订门窗,那一招一式都是练过的,你不是一个泥腿子!”

高主任道:“我本来就是泥腿子,家里就靠租地主的十几亩地过活。那年老家遇上大旱,闹饥荒,我就离开家,到天津的一个船厂当学徒,学了一点钳工基础。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我就跟着难民逃难,往西跑。那个难民的队伍呀,前面望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我还好,不拖家带口,跑得快。后面跑得慢的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好多。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天,起码跑了几百里地。眼看着快饿死了,遇上八路军路过,听说八路军是打日本人的,我就参了军。”

“哦——”傅时建的嘴喔成一个圆形,长长地拖着声。

吉永清也往前凑了凑:“高主任什么时候再给我们讲讲打小日本的事,我就爱听。”

高主任满脸含笑:“好,以后有机会再讲。”他又问吉永清,“跟你妈联系上了吗?”

吉永清心里翻起复杂的感情,迟疑了一下,编了一个谎言:“我现在只打听到我妈跟着周恩来到了北京,具体在哪个机关还不知道。”

高指导员点点头:“慢慢再打听吧。”他看看二人,换了一个口气:“给你们打听个事儿。化验室的向玉明是和你们一起来的,你们知道她有对象了吗?”

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二人都有些奇怪。吉永清道:“好像没有。”

傅时建很警觉:“高主任想做媒?”

“哦,有人托我问一问。可惜出身不好……”高主任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这时,质检员小何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高主任,局里把质检操作规范发下来了。”高主任道:“好,你先学着。”吉永清和傅时建也凑过去看了看。

高主任又道:“局里的技术资料会陆续送到,你们几个先看。”

“好好。”几人答应着。

吉永清心想,说不定母亲真的就在北京的中央政府工作,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最好在铁道部工作,那就是直接领导自己的上级的上级了,那别人都得给我笑脸,段长都得照顾我。想着想着,笑意浮上了脸颊……

下班回到自己的房里,他写了三封信:第一封信给妻子,告诉她自己的工作已经安定,铁路修好以后会长期运行,不会像兵工厂那样经常搬来搬去,希望她带孩子来渝。第二封信给舅舅,询问他的情况,问他是否知道母亲和妹妹的消息。第三封信给弟弟,了解他在成都的状况。

短短四年,已然隔世,这是怎样的一个新中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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