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赤子痴情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三章 赤子痴情

1953年3月，杨柳抽芽，梧桐泛青，重庆机务段改名为九龙坡机务段。九龙山脚下的职工宿舍也落成了。这是三栋四层的楼房，红砖红瓦木门窗，每间房都差不多大，都在十六平方米左右；每间房住一家人，每两家人合用一个小厨房；楼里没有厕所，只在三栋楼旁有一个公用厕所。成了家的职工离开了低矮的工棚，欢天喜地搬进新居。

吉永清一家搬到了二楼，有了两张双人床，两根长板凳，一个大木箱，还有从军校带出来的一只皮箱。最惬意的是有了一张桌子，方便写字了。

两楼之间的空坝是孩子们的游戏胜地。男孩子们滚铁环、抽螺驼，女孩子们跳房、扔沙包。余若馨看着长子在楼下玩，抱着次子哄着睡，眉头紧锁。

吉永清在新家里要写的第一篇文字是自传。屋子中间吊了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发出黄色的灯光，照着桌上的一叠稿笺。窗外雾气茫茫，经久不散，偶尔传来火车汽笛的吼声。武段长在动员大会上的东北口音反复出现他的脑海里：“成渝铁路的日常运行已经步入正轨，路局现在开始开展忠诚老实政治自觉运动。因为成渝铁路的建设，我们段的运动比其它地方有所推迟。凡是历史不清楚的职工都必须参加，要向党交心。运动分四个阶段，现在是第一阶段‘摸底动员’。每个职工先写自传，再在小组会上交待自己的政历和社会关系。每个人都要对照《写历史与思想自传参考提纲》，写好自传。要求写祖父一代、父母一代和自己一代的嫡系兄弟姊妹及旁系同辈亲戚的经济状况、思想倾向、参加政治组织和从事政治活动的情况。重点是写自己的这些情况，要求从七岁开始写详细的大事记，还要写自己思想变化的详细情况……”

又是运动！**的会多，运动也多，谁知道将来还有多少运动？不如干脆把历史问题抖干净，免得今后提心吊胆。吉永清想着想着，写了一页又一页，一下写了二十多页，长达万言。他把以前向组织隐瞒的情况都一一写了出来——自己曾经参加过三青团、青帮，堂哥吉永权是军统特务……

余若馨见二儿子睡了，就把他放在床上，念道：“该洗床单了！三个月了。你咋这么不讲卫生呢？”

吉永清没好气地说：“忙着呢！”

余若馨走了过来，看看他的稿子：“你的自传咋写？”

吉永清干脆地说：“如实写！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余若馨姗姗地说：“说得容易！我参加国民党的时候，本来就不是我自己要参加的，是别人帮我办的手续，这怎么说得清？平白无故地，我的历史就不清白啦？”

“那就把这些过程都如实写清楚，写详细点。早点有个结论，今后再有什么运动也不怕了。”

“反正我又没参加什么政治活动，那就写吧。”余若馨懒懒地坐了下来，开始到处找笔，准备自己的自传。

吉永清道：“我的马上完，明天就交。你用我的笔写吧。”

天空灰蒙蒙，空气湿漉漉，上班的人陆陆续续。车间办公室外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用墨汁写着三个字：光荣榜。下面是“新团员名单”。几个年轻人正围着看，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

吉永清换上工作服，来到洗炉组。一个小伙子坐在墙边，嘴里抽着一根长长的竹烟杆，上面插着一种深褐色的烟叶，冒着很浓的烟。吉永清皱着眉头走了过去：“小陈，上班先换工作服，你不知道吗？”

小陈站了上来，说着四川话：“吉主任，我抽完就换。你也来一口？”

吉永清连连摆手：“不抽不抽！”

小陈嬉笑道：“自家做的叶子烟，劲大！吉主任，把我调去开风机嘛，我想去。”

“为什么？”

“开风机天天坐着，按按开关就行了，好安逸！”

“别想好事！人家老李身体不好，才安排他开风机的。你这么年轻，二十不到，应该多干点！”吉永清有点烦他，径直走了。

洗炉组的休息室里，孙家富正在埋头写东西。吉永清走近一看，是入党申请书。孙家富起身笑道：“师父，我想要求进步。”

“好啊！你的自传交了？”

“早交了。昨天党支部已经汇总到政治处了。”

“哦。”吉永清见桌旁还有一份入党申请书，问：“这是谁的？”

“这是我们唐工长的，我参考参考。”

“这东西还是应该自己写，写出自己的感受来才有意义。”

“师父，你写了吗？”

“我还没有。”

“你咋不写呢？好多人都写了。现在段里正在开展建党工作，是个机会。你要入了党才更有前途呀！”

“这个——”吉永清犹豫了一下，“我再想想。”

他又来到制动组，几个工人刚穿好工作服，正在聊着。修仪表的女工小赵在撕一张纸，嘴里骂着四川话：“这个瘟殇，癞疙宝想吃天鹅肉！”吉永清轻轻问了一句：“在撕什么？”

小赵道：“没得啥子。”

吉永清学着说四川话：“哪个是瘟殇？”

小赵踌躇了一下，往洗炉组一指：“那个抽叶子烟的。”

吉永清朝那边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该骂！”

他又来到机床组，几个工人在哪儿闲聊。邓关迎了过来：“师父，我们组也要学《技规》吗？”

“要学。”

“好吧。现在车钳铣刨都会的人就两三个，也要练。”

“两不耽误，都要学！”

吉永清转了一圈现场，见各组都开始工作了，就回到了办公室。刚进屋，高主任把他叫了过去，告诉他，车间党支部今天开会讨论生产工作，特意邀请他列席。吉永清既诧异，又满意，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怪怪的味道。

还是那间会议室，烟雾缭绕，好在都抽纸烟，没有叶子烟，不呛人。高主任是党支部书记，主持着会议：“同志们，我们党是领导一切事业的核心力量。段里的工作、车间的工作都要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开展。由于吉永清同志分管车间生产，所以我们讨论生产的会议，邀请他列席。”

其他三个党员都点点头，摊开各自的笔记本。

高主任继续说：“我想先请吉永清同志谈谈车间生产存在的主要问题。”

吉永清看看大家，缓缓道：“我认为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新工人多，文化素质低，专业技能更差。所以要边完成检修任务，边开展业务培训……”

窗户紧闭，火车碾过的声音依然轻轻传了过来；车速很慢，地面仍会微微震动。几个人都说职工培训的事儿很紧迫，有的说要鼓励师傅带徒弟，有的说要开设培训班。

吉永清心想，要趁机让这些党员知道，我这个党外人士也懂政治，不比你们差。于是他又说：“我想顺便谈谈我最近学习的体会。我最近学习了宪法草案和总路线，认识到了党的奋斗目标，进一步认识到了只有**才能救中国，有了入党的强烈愿望，希望得到党员同志们的帮助……”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老姜放下手中的笔，说：“吉永清同志应该积极配合组织，先把历史问题弄清楚。”

崔大伟一脸诚恳地看着吉永清：“我看重点还是要提高理论水平，至少要把《毛选》三卷读完。”

小何接着说：“可以先读**同志的《论**员的修养》，容易入门。”

吉永清愣了一下，这些书自己确实没看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高主任捧着搪瓷茶杯，诚恳地说：“大家的意见都很好，都是在真诚地帮助吉永清同志进步。政治处目前正在了解吉永清同志在南京汽车保养团的情况，和余若馨同志在上海的情况。对吉永清同志的历史问题，暂时维持以前的政审结论，这不会影响他的学习和进步。吉永清同志关于车间生产情况的分析很好，我们支部今后讨论生产问题的时候，都要邀请他参加。”

几个党员默默点头。

吉永清心里像长江水一样起起伏伏：不是党员的话，很多重要的会议都不能参加；看看群众的眼光，当个党员多么光荣；那么多年轻人都写了入党申请书，我为什么不呢？**里的气氛和国民党完全不同，下级可以批评上级，太稀罕了！**的官真不好当！入党还要申请？那就写吧。

会后他找高主任借了一本《入党教材》，按照书上的格式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表达对党的忠诚，和入党的迫切愿望，然后交给了高主任。

政治处一边搞外调，一边组织运动进入交代问题阶段。

在车间管理人员大会上，十几个人围坐一圈，纸烟和叶子烟混在一起，熏着屋子。要发言的几个人各自拿着稿子，没有抽烟。

吉永清凝重地环视全场，然后看着自己的稿纸，首先发言交待问题。他下意识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清楚干净，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历史，检讨了过去隐瞒历史问题的错误，坦言道：“解放后，我看到了经济的逐步稳定，人民生活的改善，看到了国家的希望，对**有了完全的信任。现在我不怕面对任何历史问题和思想问题。关于历史问题，我已经全部坦白，没有任何隐瞒。我唯一说不太清楚的是妻子的一部分历史，我只听说她曾经给蓝衣社送过信，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加入过蓝衣社；后来她在上海国民党铁路党部工作，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活动。在思想上，我以前在国民党兵工厂的时候，觉得能够多吃多占是自己的本事。其实那是旧社会的贪污遗毒，必须清除。还有，自己以前有同学宗派主义的思想，是非常错误的，害人害己，今后一定克服……”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诚恳。会议室里静得出奇，只有火车的哐当声偶尔打破寂静，偶尔还能听到姜工长抽叶子烟的吧嗒声。崔大伟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别人的表情。小何好像若无其事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唐工长看一眼吉永清，又看一眼高主任……

几个党员对吉永清的发言都给予了肯定。高主任对吉永清的自我解剖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态度诚恳，认识深刻，特别是能从思想根源上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是非常难得的进步。

随后，孙家富、邓关、黄云海、曾无言等几个相继交待问题。他们的历史都很简单：被抓壮丁到**，放下武器迎解放，没有加入反动组织，没有从事反动活动。几分钟就讲完了，而且慷慨激昂，充满对新中国的热爱。

会后，高主任来到政治处。政治处原来有三个人，一个主任，两个干事，白干事分管党务和宣传，魏干事分管干部和人事。运动期间临时抽调了两个党员来，帮助整理资料，外出调查，忙忙碌碌。

一张大桌子上堆着各种资料，史主任和两个干事围着桌子整理各自的资料。高主任不打招呼，自己在桌边坐了下来，直接问：“史主任，我们支部想了解一下吉永清的政审情况。”

史主任停下了手，看着高主任说：“老高啊，吉永清在兵工厂的问题比较好证实，因为他们兵工厂的人很多都在段里，经过相互印证，可以确定他没有从事反动活动；但是在南京汽车保养团的问题，还难以证实。鉴于在汽车保养团的时间不长，可以暂时维持以前的政审结论。余若馨的历史就有一些不清楚，她的自传说她没有参加蓝衣社，在上海铁路党部的工作只是日常的文书工作，没有从事反动活动，但都没有旁证。”

坐在旁边的魏成述插话进来：“日常的文书工作是什么工作？这很含糊，不具体。应该具体说明，她写了那些材料，有没有反动宣传材料。余若馨写的证明人一个也找不到，很难查。吉永清又不能证明她。我看这段历史他们有问题。”

高主任道：“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再慢慢调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