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凉好个秋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二章 天凉好个秋
重庆是雾都。九龙坡火车站和机务段都在长江边,地势低,时常淹没在雾气之中。中午时分,北面的九龙山仍看不清山顶,从山腰到山脚散落着居民住房。房子都很小,杂乱地挂在山坡上。南面的江面是川江最宽的一段,看不清对岸,朦胧隐现着江上的木船、汽船。
办公室门外新栽了几棵树苗,有黄桷兰、香樟、天竺桂,还有一棵金桔树,都不到一人高。每天早晨上班时,高主任都要把上一天喝剩的茶水冲上凉水,给每棵树浇水,浇完后再在茶杯里换上新茶叶,重新泡上。
夕阳西下,运转车间依然忙碌,工厂车间的大部分工人已经下班,略显沉寂。
晚饭后,会议室里装满了夕阳的余光,车间管理人员围坐一起,有技术员、质检员、计划员、安全员、各班组的工长,共十几个人。几个人抽纸烟,几个人抽叶子烟,只有两三个人不抽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主要说四川话和普通话,也有说外省话的,大家各说各话,都能相互听懂。
高主任端着一个搪瓷茶杯,面前放着一张报纸,右手夹着一根纸烟,先讲:“成渝铁路通车以后,我们的工作重心就转向了机车的日常维修保养。全段有十四台蒸汽机车,我们要负责段修。多数同志都缺乏机车整备和检修的经验,因此当务之急是加强学习,提高业务能力。所以,我们今后的政治学习要和业务学习结合起来。下面我们先开始政治学习。”
他摊开一张报纸,念道:“《人民日报》消息:1951年7月10日,朝鲜停战谈判首次会议在开城举行。从上年12月31日到本年6月10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又进行了3次反击战役,歼敌17。9万余人,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美帝国主义由于已经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并受到国内外舆论的强大压力,不得不接受苏联提出的举行停战谈判的建议。但美国对谈判仍采取拖延和破坏的政策,并企图以‘军事压力’配合谈判,达到其无理的要求。自此,朝鲜战争形成边谈边打的局面……”
吉永清仍然没有学会抽烟,但对烟味早已习惯。他直着眼看着墙上挂的四个欧洲人的像,心想这欧洲人和美国人有什么不同呢?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南丰老家,堂屋里挂的是祖父的像,像的下方摆的是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国民党挂的是两个中国人的画像,没有了牌位;**挂的是四个欧洲人的像,也没有了牌位。这些,到底说明了什么……
高主任放下报纸,说:“大家谈谈体会吧。”他把剩下的一小截纸烟塞进一个两寸长的烟杆里,继续抽着。
吉永清收回思绪,心想自己是副主任了,应该先发言,于是暗示自己回到现场,说道:“同志们,我想谈谈我的认识。以前我有恐美和羡美的心理,解放前一心想到美国留学,发奋学习英语,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让我认识到了美帝的本质。帝国主义的掠夺本性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是战争的根源。国民党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在美国人面前都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生怕它的美国主子不高兴。只有中国**才能提高中国的国际威望,让中国人挺起腰杆做人,让我们看到了美帝也是纸老虎。”
洗炉组的唐工长是从解放军兵工厂调来的,三十来岁,脸色黝黑,也是北方人。他左手夹着纸烟,右手里拿着钢笔,面前放着笔记本,激动地说:“抗美援朝的胜利是**思想的伟大胜利!”有几个人连连点头,接着发言,慷慨激昂。
嗒地一声响,有人打了一下开关拉线,一盏白炽灯亮了,大家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一半了。高主任又道:“段党委要开展建党工作,组织讲党课,所有愿意向党组织靠拢的人都可以去听课。下面由吉主任安排业务学习。”
吉永清翻开工作笔记本,说:“我们车间的任务是做好蒸汽机车的整备和检修。机车的整备就是要为机车的正常运行做好准备,提供必要的物资;机车在段里的维修包括架修和洗修,铁道部都制定了详细的规程。架修就是中修,要根据机车行驶里程定期举行,要把机车架空起来,我们暂时还没有那个条件。洗修就是小修,是我们的日常工作,马上就要开始。全车间要响应铁道部的号召,掀起学习《铁路技术管理试行规程》的热潮。会后我们就把相关资料发到各班组,各位工长要立即组织全体职工认真学习,特别是要学习苏联铁路的先进经验,尽快熟悉作业流程和作业标准……”
制动组的姜工长是解放军兵工厂的老钳工,技术好,有一个大胡子。他一边听别人讲话,一边裹着烟卷。他在桌上铺开一片烟叶,用手捏一撮烟丝放在上面,然后仔细地把烟叶裹起来,裹好后用舌头舔一舔边缘,捏紧,然后把烟卷塞入一根半尺长的烟杆,再划燃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吐着浓烟。吉永清的话刚落,他便接过话来:“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要发扬主人翁精神,打好洗修作业的第一仗!”他说的是四川话,声音也粗。
“对对对!”众人纷纷应和。崔大伟在一旁一边抽着纸烟,一边不住地点头说:“好。”傅时建只抽烟点头,不说话。屋里的烟味一直没断……
职工们的上班开始正常,每周只上六天班,星期天除了留少数人值班外,多数人都可以休息了。连着好几天,吉永清天天到各班组检查洗修准备情况,发现备件、耗材配置不齐,工人操作不熟练。于是督促整改,忙了好几天,问题还是很多。
回到家里,有些疲乏,还要做饭。有家室的职工差不多都在工棚的门口支个小煤炉,既烧煤又烧柴,自己做饭。余若馨挺着个大肚子,在屋里踱着,拿起桌上一个纸包,问:“这是什么?”
吉永清正择菜,头也不抬:“茶叶。曾无言回老家带来的,说是龙井。”
余若馨拿起纸包闻了闻:“还挺香的。可你也记不住喝呀。”
吉永清蹲在门口,把空心菜的叶子和尖部掐下来,放到一个铝盆里。然后把剩下的一大把菜杆收好,放进屋里。再出门,从一个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铝盆,开始洗菜。
余若馨放下茶叶包,看着门里的那把菜杆,问:“这个杆儿那么老,你想留着吃?”
吉永清说:“这个,四川人叫藤藤菜。我看见老姜他们把这个杆儿切成短截,五毫米长的一截,然后放点菜油来炒,先用干辣椒炝一下,再下这个杆儿,说是很好吃。”
余若馨皱皱眉,埋怨道:“在老家的时候我才不吃这个,现在什么都得吃。”
吉永清戏谑道:“在老家过的是地主生活,当然不一样了。现在就是要体会劳动人民的生活嘛。”
余若馨翘翘嘴,又说:“我的预产期快到了,你也该请个假,歇歇了。这样拼命干,又不能多挣一块钱,是为啥呀?”
吉永清听了,一时沉默。门外有两条小路,旁边野草丛生,远处是一堆道砟石,更远处有新铺的铁轨。他一边洗菜,一边自言:“是呀,你说我为谁这样干呢?到底为了什么?”
洗完了菜,吉永清点燃灶里的木柴,引燃煤块,一股煤烟升腾起来。
“高主任的老婆来了,你知道不?”余若馨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走到门口。
“哦,知道。”
“她没工作,在当家庭妇女。我问她怎么不让高主任在段里给她找个工作,她说高主任要她等等,以后再说。其实,高主任完全可以让她老婆进托儿所的,却让我进了。高主任真是大好人!”余若馨一边看着丈夫,一边摸着肚皮。
“是啊!**要都像高主任那样,真是不得了。”
火大了,锅里的水干了,他往锅里倒入一点点菜油,等油冒烟了,倒入洗好的菜叶,翻炒几下,然后放盐,一会儿就炒好了菜。然后他把剩饭倒进锅里,掺入一点点水,盖上锅盖焖一会儿,饭就热了。很快,一家人围着吃饭。
余若馨边吃边说:“你给**卖命,连党员都不是,何必呢?”
吉永清说:“我们车间只有四个党员。高主任是在部队入的党,崔大伟是在北京铁路管理局入的党,制动组姜工长、质检员小何都是在解放军兵工厂入的党。现在也该轮到我了。高主任怎么从来没给我提过这事儿?”他也有疑惑。
“就是啊,高主任怎么不给你弄个党证呢?你这样的技术人才,谁不抢着要?”
吉永清边吃边说:“这几天,我去听了两次党课,武段长讲了**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史主任讲了入党的四个条件和八项标准。这些我都符合,**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听他们说,入**跟入国民党不一样,要自己写申请。”
“写申请?哦,对,三妹也是这样说的。”
刚放下碗,门口有人喊:“吉主任,快去占位子哟!”
吉永清侧头见小赵正从门口路过,手里提着一根板凳。他忙道:“好,你先去,我们一会儿就去!”
“啥事?”余若馨问。
吉永清道:“段上为了庆祝成渝铁路通车,今天晚上不学习,在篮球场放露天电影。”
余若馨忙对儿子道:“快吃,我们去看电影!”
吉永清拿了两根高板凳,带着儿子和老婆来到篮球场。两个相邻球场的篮球架上还拉着一幅标语:“庆祝成渝铁路胜利通车篮球赛”。球场一侧立起了两根水泥杆,已经挂好了一个大银幕,球场中间的放映机也架好了,一群大人小孩围着看稀奇。银幕前已经有了一二百人,各自端着板凳,长长短短,高高矮矮,坐了不少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很是热闹。
吉永清在人群后找了个空档,让老婆坐着,然后自己也坐下。老婆问:“儿子呢?”吉永清转身一看,不知道儿子跑哪儿玩去了,便道:“管他的,让他玩去。”
一个篮球架下,孙家富和一个工人背靠在铁管上,大声地争论着。孙家富说:“当然是农历更准确了,谁种田不看农历?”那个工人直摇头:“肯定是阳历准确了,电台里播的都是阳历,不播农历。”旁边的曾无言加入争论:“是公历,外国的公历是科学!”孙家富没有一点服输的样子:“农历十五,月亮一定会圆,从来没有错过,肯定是农历准确!”
旁边一个小伙子不耐烦地说:“争个铲铲!电影要开始了。”孙家富依然不依不饶地朝小伙子道:“本来就是嘛!”
吉永清看见他们那付认真的样子,心里好笑。这个孙家富经常没完没了地跟别人争论一些常识,自以为是地坚持一些幼稚的观点,浪费时光。他没心思跟他们解释纪年方法的不同,他们的知识和思维水平本就如此,说多了他们也不懂。他只是苦笑一下,看着前面的屏幕。
天还未黑,先放纪录片。一束白色强光投在带有黑边的白布上,上下左右地移动了一会儿,最后稳定在白布的中央,然后现出片名《抗美援朝前线新闻特辑》。放映机哗哗地响着,胶片不停地跳动。孙家富他们好像停止了争论,看样子也没有争出个输赢来。孩子们依然在四周跑来跑去,各自玩着。
吉永清边看边想心事:母亲在铁道部,是厅级干部,工作肯定很忙。解放前她在江西从事地下工作,一定吃了不少苦,自己一点都没帮她,还不听她的劝告,执意要读国民党的军校。没见面时希望她来帮帮自己,真见了面又张不开口,不知道说什么……今后见到她,该怎么面对她呢?
十几分钟后,片子完了。放第二部纪录片《美国细菌战罪证实录》,天空暗了,白光更亮了,银幕上的效果也好了起来。一些飞蛾和说不出名字的小虫在白光里飞来飞去。银幕上出现一行行肮脏的英文字母,爬出一个个怪异的死人相。那一幕幕影像,触目惊心!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为了某个集团的利益,可以抛弃人间的一切道德和怜悯!唉,我还傻乎乎地去学英文。
十几分钟后,纪录片完了,又换胶片。天空已黑得差不多了,远处办公楼亮起了灯光,火车站的几盏大灯泡射来几丝余光。“放正片子啰!”孩子们一阵欢呼,停止了打闹,球场完全静了下来,偶尔可以听到火车轮子轻轻压在铁轨上的声音——这种声音对于在铁路边上长大的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
虽是黑白影片,《白毛女》的故事仍然吸引了所有的人。杨白劳的极度贫困,黄世仁的贪得无厌,家丁的皮鞭声,喜儿的哭喊声,最后变成了观众的抽泣声……
暮秋时节,江风凉爽,洗修作业已经开展起来。但是,操作不规范,质量不稳定的问题普遍存在,特别是那批从农村招来的工人,不仅文化低,而且纪律松弛,上手很慢。上班不久,吉永清换上工作服,又到各班组巡视。
先来到洗炉组,唐工长已穿好工作服,迎了上来,对他说:“吉主任,我们组的几个新工人通过了扫盲,还只能做点杂工。我们人手太紧,缺的是技工。我想再收个徒弟,带个会技术的出来。”
“好啊,你想带谁?”
“张秉清。他在我们这儿当普工,可惜了。这小伙子很好学,他搞完了清洁,有空就看书。刚才问我手工开平方的方法,我也不会,这会儿又在看书。”
吉永清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个小伙子果然独自一人坐在墙边看书。吉永清走过去,俯身一看,是一本《技工手册》。张秉清站了起来,憨厚地笑笑,依然说着四川话:“吉主任,我想学点技术。”
“你自己买的书?”吉永清含笑看着他。
“嗯,十三万块钱。”
吉永清随便翻了翻书:“这本书就用了你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年轻人是应该多学一点,想学什么?”他就喜欢这种好学的人。
“想开火车!”
“哦?”吉永清略感意外,“搞检修不好吗?”
“当司机更好!我听那几个司机说,开车的技术含量高。”
吉永清看了看唐工长有些失望的表情,把书还给了张秉清:“那你应该去运转车间。这些知识是基础,对于火车司机来说也是有用的。”
正说着,听见有人喊:“吉大哥!”王翠荣跑了过来,“余姐快生了,高妈让我去锅炉房打开水,叫你去卫生所叫医生!”
吉永清赶忙说:“好好好!”他给唐工长交代了几句,就往卫生所走。卫生所是铁路医院的派出机构,就在机务段的办公楼旁。值班的是叶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医士,职称不高,技术不错,样样都懂,吉永清很佩服她。叶医生一听情况,立即背上医疗箱,就往吉永清家里走。
穿过一股轨道,还没到工厂,路上有个妇人叫住了他:“吉主任,上哪儿去呀?”
那人穿一身旧工作服,提一个大竹篮,一脸灰尘,是邓关的老婆。吉永清随口道:“你去找邓关,还是打零工?”
妇人道:“我去工厂找邓关,碰见高主任正在骂人,就没进去。”
“高主任骂人?”吉永清心里咯噔一下,甚感奇怪,从没见过高主任骂人,他自言道:“一定是出了大事。”
叶医生说:“你去工厂看看吧,生孩子不是一会儿就生得下来的。这边你放心。”
于是他谢过叶医生,让邓关的老婆给叶医生带路,自己急匆匆地来到车间。
办公室没人,他问计划员小秦:“高主任在哪儿?”小秦道:“有人叫他到车库去了。”他又来到车库。钳工休息室门口站着几个人,老姜也在那儿,和旁人说着话:“这些国民党军队来的人,真是恶习难改!”
吉永清垫着脚朝屋里看,见高主任正在生气:“我都替你害臊!解放都几年了,旧社会的这些恶习还没改!居然在工作间赌起来了。你们两个回去写个检查,把事情经过写清楚,明天交给我,再听候处理!”
屋里灯光昏暗,傅时建和黄云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高主任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看见吉永清,便说:“吉主任跟我来一下。”
吉永清跟着高主任进了车间办公室,急着问:“高主任,出了啥事?”
高主任余怒未消:“那个傅时建,和他的徒弟黄云海赌博。居然在车间里赌起了钱,一副扑克牌也可以赌上一个多小时,打对调,一把牌赌一万块。今天傅时建就赢了十来万了。他连徒弟的钱都好意思去赢,黄云海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二十几万,他,他就下得了手!”
吉永清听了也很生气:“嗨,这个傅时建真是不争气!”
“这股歪风,一定不能让它刮起来!一定要处分!”
吉永清迟疑了一下,说:“高主任,这傅时建的确应该好好批评一下。不过,念他初犯,就不必处分了吧?”
高主任眼睛直盯着吉永清,嗓门仍然不小:“什么初犯?以前我就听到有人反映这个问题,只是没证据。这次让我现场抓住,他终于没话说了。吉永清,我知道他是你的同学,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要有坚定的立场,不能犯宗派主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