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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端午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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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端午艾香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五章 端午艾香

重庆是火炉。初夏时分,街上已经流行短衣短裤了。好像蒸汽机车开进了隧道,蒸汽会从上往下灌,重庆城也有一股热气往下压,闷在山脚江边。屋里像蒸笼,屋外像火炉。好在南昌跟重庆一样热,吉永清夫妇早已适应。

天刚蒙蒙亮,小闹钟响了。余若馨翻身起床,已是一身汗水,匆忙洗漱后,一身短打扮,提篮去买菜,要赶在上班之前回来。吉永清一手提起门背后的尿桶,一手拿竹刷把,到公用厕所倒掉屎尿,然后在公用水池刷洗。他回家后,简单梳洗一下又出门。天已大亮,行人稀少,薄雾渐散。他到机务段食堂买了馒头、稀饭、咸菜,用饭盒提回家。吉远南也起床了,赶紧吃饭。父子二人吃完后,吉永清叮嘱儿子背好书包,把他送出门。

儿子出门时正碰上余若馨回家,余若馨把他叫住:“远南,去叫上高小燕一起走。”走到儿子身边,她又躬身轻轻一笑:“你是男子汉,要保护高小燕啊!”儿子使劲点头:“嗯!我知道!”蹦蹦跳跳地去找同学,到九龙坡铁小上学去了。

余若馨提菜进屋,还拿着一把草,进门就说:“我差点忘了,今天是端午节。刚才碰到王翠荣,她说她在江边找了很多艾叶、菖蒲、青蒿,让我给孩子熬水洗澡,可以祛毒,不生疮。我们老家好像不用青蒿?”

吉永清翻看着她手上的草:“是啊,我们那儿没见过这种草。这女孩好像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

“菜市场有卖艾叶和菖蒲的,一把要新人民币五分钱。这有点多,晚上给两个孩子洗药水澡。高主任他们家不知道有没有?他的老大上初中了,老二也读一年级,都该洗一洗。”

吉永清道:“等一会儿问问高妈就知道了。”

“中午我去问问。”

吉永清把新买的菜收拾到门边的纸箱子里,问道:“这是什么?”

余若馨看了一眼:“王翠荣说叫旱菜,拿来煮稀饭,饭是红色的,清热除湿。”

“这菜不太好吃。我们老家一般不吃,好像叫苋菜。不过,今天过节,图个彩头,人家小王的心意也难得,我们就吃一回。”

余若馨有点兴奋:“我还买了一点小葱,等会儿拿那个破脸盆种起了。”

“你要在家里种菜?”

“我看见高妈在家里种的小葱、蒜苗,长得可好了,下面呀烧汤呀都掐一点葱叶子,那葱还要长。现在小葱一两都要一角多的新人民币,你知不知道?”

“哦,那好吧。”吉永清想起一事:“家里的旧人民币都换了没有?银行的截止日期快到了。”

“都换了。一万旧币换一元新币,以后算账要简单一些了。”

余若馨拿碗盛着稀饭,又道:“把厨房的盆子拿进来,把菜盖上。”

吉永清到公用厨房拿回了一个搪瓷脸盆,盖在墙角的菜上,笑道:“今年的端午节,段上要给全段职工每人发五个粽子、两个咸鸭蛋。”

“是吗?”余若馨眼睛放光,“去年只发了五个粽子,今年还要发咸鸭蛋呀?”

“今年春节还发了咸带鱼。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吉永清一边喝稀饭,一边说。

“说明什么?”余若馨先喝稀饭。

“见微知著,这说明国家经济建设取得了飞速的发展。这样短的时间,就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医好了战争的创伤,真是不容易呀!**不仅打仗厉害,搞经济也厉害!”

余若馨又咬了一口馒头:“这**和国民党是不一样,当官的和下面的工人都发一样的东西。”

稀饭很稠,馒头很香,咸菜很脆,二人匆匆吃完就出了门。上班的路上,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灿烂。

吉永清走进办公室,准备换工作服,见高主任也没来得及换工作服,还穿着旧军装。高主任一见他就笑呵呵地把他叫住:“今天过节,喜上加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要发粽子?”吉永清笑道。

“这算什么?”高主任笑道,“今年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段上借此机会把你的历史问题弄清楚了。你说这是不是更大的好消息?”

吉永清并不是很惊奇:“哦,是好消息。我对自己的历史已经作了详细的交待,没有任何隐瞒,所以参加任何运动都不害怕。”

“你问心无愧,但还需要组织上有一个结论。”

正说着,史主任走了进来,大着嗓门:“你们两个这么高兴,还没吃到咸鸭蛋呢?”

高主任连忙请他坐:“你刚说要来,这么快就到了。我这儿没什么好茶,我自己买的三花,你将就喝吧。烟也不好,经济牌。”

“算了,抽我的大前门吧!”史主任给两人递了纸烟,自己点着。吉永清平时很少抽烟,今天见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也接过烟抽了起来,三人坐下。

史主任翻开一个笔记本,表情变得严肃:“言归正传,我今天是专门来向工厂车间党支部和吉永清本人宣布一个决定的。在这次肃反运动中,路局查到的隐藏的**分子已经很少了,绝大部分**分子已经在前几次运动中得到处理。我们想借这次运动的机会,彻底搞清吉永清同志的历史问题,所以我亲自参加了对吉永清同志的外调。现在证实了三个问题:一是他在南京汽车保养团没有从事任何反动活动,所以对他的历史问题可以做最后的结论了;二是他妻子余若馨没有参加蓝衣社,在上海的国民党铁路党部也没有反动活动,也可以做最后结论。他们两人的历史仍定为一般历史问题,不予追究。第三个问题,他的母亲的确是刘虹,原名叫卢惠文。不过刘虹现在已经调离了铁道部,现在任江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哎呀,太好了,我说今天早上喜鹊老是叫呢!”高主任笑呵呵地大声道。

史主任关上笔记本,也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吉永清同志,安心工作吧!老高,我也不打扰你了。前些天我在江边发现了一个钓鱼的好地方,有没有兴趣?”

高主任笑道:“我这人就是这个缺点,什么业余爱好都不会,辜负了你的好意。”

“嘚了,不耽误你们工作了。”史主任挥挥手,转身走了。

高主任把史主任送到门口,转身笑呵呵地:“这老史是个爽快人!说话总这么干脆利落。”

吉永清点头道:“是啊,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高主任问道:“吉主任,现在学习得怎么样了?”

吉永清答道:“我去年学完了《毛选》第一卷。以前我舅舅就让我多学一点,但是我只看了开头两篇,就忙于工作,荒在那里。现在再看,感触很深。今年我又买了第二、第三卷。现在已经看完了。我觉得受益最大的是《矛盾论》和《实践论》,这些文章告诉我们的不是现成的结论,而是一种思想方法。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给了我强大的思想武器,使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自己产生糊涂思想的根源。掌握了这种思想方法,今后遇到任何新的问题就不会再迷茫,不会再干去年那种傻事了。”

高主任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这种认识很到位,的确是在开动脑筋。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掌握正确的思想方法就更加重要。”

吉永清道:“我越学越觉得自己欠缺很多。以前在国民党的军校里学过很多政治课程,但是那里面都要求你死背一些结论,没有逻辑推理,更没有思想方法。所以它不能说服我,时间长了还会引起我的反感。特别是其中反复要求对蒋介石进行愚忠,充满封建思想,令人厌恶。我现在的学习上升到了哲学层面,正是我所欠缺的。我还准备学**党史、《论党》、《论**员的修养》。”

“说得很好,以后有机会给大家讲一讲你的学习体会。”高主任拍拍吉永清的手臂,满脸笑意。

吉永清穿好工作服,来到车库。一辆蒸汽机车轰轰隆隆一路欢唱,冒着热气,吹着口哨,开进了车库。车库高大的空间阻挡了许多暑气,比其它房间都凉爽。张秉清从机车上跳了下来,脸上笑开了花。吉永清向他招招手,笑道:“小张,高兴什么?”

张秉清笑盈盈地:“吉主任,我现在是副司机了!”

“哦?升得真快!那我喊错了,应该叫张大车!”二人哈哈一笑。

下午下班时,每个职工都提着粽子和咸鸭蛋,喜气洋洋往家走。

吉远南见了粽子,闹着要吃。吉永清笑道:“你知道为什么要吃粽子吗?”

吉远南认真地看着爸爸:“老师说,吃粽子是纪念屈原。我现在就要纪念!”

余若馨不禁笑道:“好吧,现在就开始纪念。”她到厨房烧了开水,煮了粽子和咸鸭蛋。

吉永清轻声问道:“你知道屈原是谁吗?”

“屈原是古人。”

“为什么要纪念他呢?”

吉远南睁着圆圆的眼睛,摇摇头。吉永清道:“屈原名叫屈平,屈原是他的字。他是两千年前的大诗人,他写了很多诗。要纪念他就要读他的诗,你们学过屈原的诗吗?”

儿子摇摇头,问:“他到底是叫屈平,还是叫屈原?”

“一个是名,一个是字,都可以叫。”

“名和字还不一样?真麻烦。我们现在的人就只有一个名字,多好。”

“古人都是这样的。现在的人嘛——简化了,一切都简化了。吃完了我教你读他的诗。”

儿子连连点头。吉永清开始想自己的楚辞放哪儿了。

余若馨在厨房里喊:“小吴,你们的粽子好了!”隔壁的女工答应着:“哎!”两个女人在厨房里说着什么。一会儿,余若馨用一个大陶碗端了几个粽子进屋,粽叶的清香在屋里飘散开来。剥开粽叶,雪白的粽子晶莹剔透,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着。

吉永清道:“政治处已经通知我了,我和你的历史问题都已经搞清了,维持以前的政审结论。”

余若馨道:“今天我们总务室主任也给我说了。**还是讲理的嘛。这粽子里还有肉呀!”

“我的粽子是甜的。”儿子说。

余若馨道:“我们老家也有肉粽,还要包板栗。”

吉永清道:“老家包粽子要放酱油,粽子蒸出来是金黄色的。四川的粽子是白色的,我们就蘸着酱油吃吧。”

晚饭后,西天依然明亮,江风轻轻拂来,几栋家属楼的烟囱仍在飘着青烟。余若馨把艾叶、菖蒲、青蒿放在锅里熬水,慢慢地,一股药味散发开来。余若馨回到了屋里。吉永清一边翻找着箱子,一边问:“你去问了高妈没有?”

“去了,她没有准备。她说她们老家不熬这种药水。”

“不会吧?河北人也要熬这种药水的。”

余若馨接着说:“我看她是太忙了,她在洗工作服。你们工厂的工作服好厚的油哟!她在那儿拿根管子接上蒸汽冲,然后用锯片刮衣服上面的油,哎呀真累!”

吉永清叹道:“是啊。我们的工人都累,特别是包修组,天天在地沟里钻,一身汗一身油。洗锅炉的也是,天天衣服都是湿的。而他们的工资又才多少呢?”

“我知道高主任好,让我去了托儿所。我把这些药草分了一半给高妈。你的工资现在是九十五块,有没有高主任高?”

“我跟高主任这种老革命一样了,是全车间最高的。”

余若馨姗姗道:“我才二十九块五。”

吉永清又叹道:“给**干活,不是只靠钱,还要靠精神。要不,我们的工人都不要干了。”

余若馨叹口气:“**就是这样。”她又凑近吉永清轻声道,“小吴他们没有熬艾叶水。”

“是吗?”

“她正和陈车闹别扭。”

“噢,小吴太好强,咱也管不了。”

余若馨收拾好桌子,到厨房洗碗去了。

吉永清找出了那本《楚辞选》,版本很旧,书边有些发黄,还是繁体字,凑合着用吧。

夕阳西挂,屋里依然亮堂。吉远南跟着父亲朗声读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儿子挺聪明,背得很快。

余若馨回到了屋里,擦着手,说:“这么深的诗,孩子哪里读得懂?”

吉永清道:“不懂没关系,读熟以后再慢慢懂嘛。”

机务段家属区里,各家各户只要家里有人都不会锁门,一方面是方便去对面的厨房,另一方面是方便邻里之间相互串门。他们正说着,王翠荣推门走了进来:“余姐,吉大哥,今天端午节,我给两个娃娃送个避邪的东西。”说着,她把两个小三角袋给吉远南和吉远丰戴在脖子上。

余若馨问:“这是什么?怎么避邪?”

王翠荣道:“我妈说的,用红布缝一个三角布袋,里面装七颗米,端午的时候挂在身上,可以避邪。”

吉永清笑道:“四川人过端午还有这种讲究?我们老家好像不讲这个。”

吉远丰用手摸着布袋里面的米,慢慢数着有几颗。吉远南只瞟了布袋一眼,依然低头读书。

王翠荣道:“端午期间毒虫滋生,人容易得病。所以我们老家都有很多讲究。我们还要泡雄黄酒,用白酒来泡独蒜和雄黄。把它洒在门窗边,这样毒虫就不进来了。平时可以拿来擦身上的疙瘩、虫咬。”

艾叶的药味已经飘散到了整个走廊。她又到对面的厨房看了看锅里的药水:“粽子香,香满口,艾叶香,香满屋。这药水不要冲冷水,要等它放凉了再洗,效果才好。”

吉永清跟着进了厨房:“听你师父说,你给她炒过鱼香肉丝,好吃极了。没有鱼,还能炒出鱼的香味来。你真是飞机上挂暖瓶——水平(瓶)高啊!”

王翠荣噗嗤一声笑了:“这只是川菜里很平常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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