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车轮子的哐当声和蒸汽的噗嗤声一起传来,越来越缓,越来越小,机车进库了。然后是榔头的叮当声、机床的嗡嗡声、鼓风机的呜呜声,混杂着几个工人的喊声,一切都那么丰富,此起彼伏,一切又都那么单调,天天如此……
正在他发愣时,从机车旁走过来一个人,是向玉明。她虽然穿着同别人一样的铁路制服,梳着一样的齐耳短发,依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从眉宇之间飘散出来。她的身后,林素芳正和一个司机说着什么。
“吉大哥。”向玉明微笑道。
“小向呀,来取样?”吉永清勉强一笑。
向玉明走近后说:“我给你说个事,这里太闹,到外面说。”
“好。”吉永清跟着她走出了车库大门,“啥事?”
大门外的轨道旁,向玉明站在一米外的地方,对他认真地说:“上次的坡停事故,段上认定是由于陈车操纵失误造成的。其实这只是主要原因,另外还有两个次要原因没有说。”
“是吗?”吉永清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另外两个原因就是我们化验室和你们工厂的责任了。”
“哦?”吉永清有些惊愕了。
向玉明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陈车他们临上坡时打开送风器和注水器,这没有错。但是注水器的流量太小,不能迅速给锅炉注满水,形成白水表,才造成了坡停。”
吉永清有些皱眉:“你是说注水器有问题?”
“嗯。我查看过那台车,注水器和送水管的水垢太厚,都超过了一公厘,导致通路狭窄。”
吉永清的眼睛瞪大了:“你爬到那辆事故车上去看了?”
“嗯。”向玉明点点头,依然平静地说,“水垢太厚的原因其实主要责任在化验室。因为现在是夏季,前段时间长江上游的雨水特别多,导致江水里的氯离子和钙镁离子含量大幅上升。给水所没有对水做特别处理,所以水的硬度增加,总硬度超过了六。机车取水后还是按照平时的配方加水药,化验室没有根据季节变化及时增加六偏磷酸钠的含量,才导致水垢生成速度比平时快得多。”
吉永清恍然大悟:“噢——我们工厂也没有根据季节的变化提高送水管的清洗频率,我们只注重了锅炉的清洗,而忽视了送水管,所以才导致水垢太厚,注水量不够,汽水不足,出了事。”
“对。我把这事给我们主任说了,主任叫我赶紧调整水药配方,增加六偏磷酸钠的含量,但是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我想还是给你讲一下,你好心里有数。”
吉永清连连点头:“谢谢你,我不会说出去。”他心里暗叹,向玉明对工作的勤奋和张秉清相仿,而业务能力又非张秉清可比。
林素芳提着样品箱从车库里走了出来,拖着两根大辫子,好像永远都是一副苦瓜脸。向玉明微笑道:“我们走了。你也该下班了。”
吉永清看看手表,下班时间快到了,连连点头:“好好。我等一会儿就走。”
林素芳翘着嘴:“师父,那个张秉清问加六偏磷酸钠的作用是什么?”
向玉明和她一起往回走,缓缓道:“六偏磷酸钠可以和钙镁离子生成可溶于水的络合物,这样就减少了水垢的生成。同时它又呈弱碱性,对锅炉没有腐蚀作用。”
“哦。别的司机拿到药就用,就这个张秉清要问这问那的,好像很不放心似的,真烦!”
向玉明依然慢慢地说:“正因为他爱问,所以他才进步得快。和他一起当司炉的人,有的连副司机都没考上,他就已经是司机了。”
林素芳依然翘着嘴:“该下班了,今天的水样明天再做吧。”
向玉明道:“你下班吧,我来做。你早点回去给孩子喂奶吧。”她接过样品箱,独自朝化验室去了。
林素芳迟疑了一下,朝食堂走了。
吉永清找到洗炉组的唐工长,给他交代了送水管检修的事情。
下班了,回家的路凹凸不平,路旁的蟋蟀沉默不语。到了家属区,上了楼,走到家门口,猛然见二儿子跑了出来,用袖子擦着眼,脸上一道道泪痕。吉永清一把没拉住他,就听到余若馨在屋里喊:“你还敢跑?”他走进门,见老婆满脸怒气,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的头部,露着竹竿,还举在空中。大儿子站在屋里,嘴唇紧闭,脸上也有泪痕。
“怎么了?”吉永清忙问。余若馨跑到门口,看着小儿子跑远了,没有追,返身把门关上,对吉永清说:“你弟送的那些糖,我本来准备留一半,以后好送人。结果,这两小子,把我藏起来的那包,也吃了!嗨,气死我了。”
吉永清皱着眉头看看大儿子,又看看老婆:“算了,吃了又吐不出来。”
余若馨还在喘着粗气:“我才尝了一颗就没了。下次还得锁起来才行。”
吉永清对老大说:“去把弟弟叫回来吃饭。”吉远南用衣袖擦干了泪,出去了。
吉永清道:“弄饭吃吧。别撵得鸡飞狗跳的。我们也没什么人好送的。”
余若馨把鸡毛掸子往墙角一扔,嘴一撇,讪讪道:“我看也是。遇到你这种不会社交的人,哼。”她进了厨房,开始热剩饭剩菜。
吉永清拿起扫帚打扫着地上轻飘飘的鸡毛。几根鸡毛扫进了撮箕,又飘了出来,干脆用手去抓,这下它不飞了。好不容易扫完了,再到厨房洗手。余若馨正和小吴聊着国营菜场开始供应的涪陵榨菜和永川豆豉,说得津津有味。饭菜好了,吉永清站在窗口上喊两个儿子,他们才怯怯地回了家。他们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地吃,知道风暴已去,于是放下心来快速刨饭。
晚饭后,孩子们扔下碗就跑了出去,在空坝上嬉戏打闹。天色渐黑,喧闹声慢慢小去,蒸汽机车的哐当声逐渐清晰,释放蒸汽的“噗嗤”声就像催眠曲,让家属区慢慢静了下来。月色依然朦胧,星星仿佛永远躲在云层后,不愿露面。
吉永清等孩子们睡了,就爬在桌子上写第三份入党申请书。不断的挫折,不停地失败,都已习惯。或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只能坚持、忍耐。
老婆催他睡了,他不理;多催两遍,他开始烦躁,让她先睡。直到窗外的灯光都熄了,他也写不下去了,才上了床。迷迷糊糊中,不知睡着没睡着,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写到。心想,明天再写吧!可是,明天忘了怎么办?还得记下来,写个草稿。想着想着,他又翻身起来,拉亮了灯,抓过稿纸,在空白的边缘写上一段,然后放下,关灯,再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又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草稿改了两遍,然后誊抄清楚。这第三份入党申请书长达万言,详细地述写了他的身世,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历史情况,又写了他上学以来的思想发展、变化情况,细述了对今后工作的打算,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他写道:“人生总有一死,而死有重于泰山和轻如鸿毛之别。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追随母亲给我指的路:真理像一座灯塔,须有泳过千寻万层骇浪的精神魄力始能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