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智和愚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七章 智和愚
连绵几天的阴雨停了,**的太阳钻了出来,烤得人心烦。高主任仔细看了吉永清的第二份入党申请书,又问了他最近的学习情况,感到很满意。他心想,要适时召开支部大会讨论他的申请,为了讨论顺利,开会前还要做点准备,让更多的人了解吉永清。
这天晚上的政治学习,读完了报上的社论以后,他特意让吉永清谈谈学习《**选集》的体会。
这个题目实在很大,怎么谈呢?吉永清看了看墙头,四幅外国人的画像已经破旧,被取了下来,换上了一幅崭新的中国人的画像——**。他又把屋里的十几个人扫了一遍,低头想了一想,说:“学习**著作,我最大的体会是:**思想的核心是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就是让马克思主义适应中国的文化传统,按中国国情进行改造,然后才在中国发展壮大起来。《**选集》里面的很多观点,马克思都没有讲过,**为什么能讲呢?这就是一个思想方法问题、灵活运用问题。我们学习《**选集》的时候,也不能生搬硬套,也要同自己的工作相结合,同现实情况相结合。”
屋里很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火车声。他喝了口水,看着许多人木然地看着自己。也许有人听懂了,也许没懂,他心里没底。没想到的是,孙家富先发言了:“吉主任,马克思主义怎么能跟中国的传统文化相提并论呢?马克思主义是真理,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孔孟之道,是封建糟粕呀!”
唉,看来还是有很多人没听懂。那么怎么让他们懂呢?吉永清又想了一会儿,面对孙家富说:“我举个例子吧。佛教是从印度传入中国的,那你知道中国佛教和印度佛教的区别吗?”
孙家富摇了一下头:“我是无神论者,不需要知道。”
吉永清缓缓地说:“佛教在汉朝从印度传入中国后,就跟中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按照中国人的忠孝观念进行了改造,所以它才在中国发展起来。而印度佛教呢,不愿意改革,结果在七百年前就消亡了。”
很多人还是很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耐着性子说:“比如,印度佛教规定僧人不能劳动,必须靠乞讨进食。而中国佛教就不一样了,中国的僧人必须劳动。这就是对印度佛教的改革,适应了中国的现实情况。”
有人点头,好像懂了。吉永清略感欣慰,又说:“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清朝的张之洞提出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有人认为这只是权宜之计,过时了。而我认为他讲得很精辟,它体现的是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这是我们学习西方文化的正确态度。”
老姜说话了:“吉永清同志说得有点远了。我们应该深入学习马克思主义和**思想,用以改造我们的灵魂。”
吉永清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孙家富接着说:“对。**说,破字当头,立就在其中了。我们必须把封建社会的旧思想彻底砸烂,才能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
看来,要让他们懂自己的思想,是有点难了。吉永清只好慢慢地说:“鲁迅说过: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他的本意就是要把今天的西方文化和过去的传统文化相结合,建立一种新文化。他也没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
孙家富听到鲁迅的名字,有些发呆,一时无话。崔大伟道:“这个——没听说过。”老姜道:“我只知道鲁迅是打倒孔家店的闯将。”其他人继续发呆。
吉永清感到自己的表达越发困难了,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阐明自己的意思了。
已经有人坐得有些不耐烦了,不停地扭着屁股。有人不停地用烟杆在桌上腿上敲,抖出里面残存的几颗烟灰。这时,高主任打破了沉默:“吉永清同志的长处就是勤于思考,活学活用。这是我们大家要向他学习的地方。至于具体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以后可以再讨论。”他见众人没有更多的话了,就把几个党员留下来召开支部大会,让吉永清和其他人离开了会议室。
支部党员已经增加到了六名,唐工长也成了预备党员。几位党员对吉永清的工作、思想、学习等方面进行了分析,同意把他列为入党积极分子。高主任很快把支部意见报到了政治处。
一天又一天,一个月都过去了,政治处还没有回音。
高主任有些耐不住了,特地来到政治处。史主任已经调到路局教育处任副处长。新任政治处主任魏成述热情地请他入座,听了他的来意,拖着长长的声调对他说:“老领导呀,你们支部对吉永清的评价还是基本正确的。但是,吉永清毕竟接受过国民党长期的政治灌输,会留下很多思想遗毒,因此要从严考察。”
高主任看着这个自己当年手下的班长,现在已经和自己平级,心里一沉,便道:“《菜根谭》里说,看人只看后半截。就是讲,我们看人要重在现实表现,而不要过多地纠缠过去。”
“什么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看问题和看人都要全面地看,辩证地看,历史地看。怎么能只看后半截呢?”魏成述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地踱着,头不时点一下。
高主任耐心地说:“比如说汪精卫吧,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热血青年,去刺杀慈禧太后,参加国民革命,做过不少革命工作。但是,他后来背叛了革命,还当了汉奸。所以他就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年轻时的贡献都被一笔勾销。”
魏成述停了下来,看着老领导:“好好,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吉永清的现实表现也是有问题的呀!”
“有什么问题?”
“打个比方吧,有人反映他说过:苏联的机车质量差,都是苏联人淘汰的旧车,不好修,修好了一会儿又坏;日本的机车质量好,都是从东北缴获的,好修又好用。你说,这样评价苏联老大哥的机车,合适吗?”
高主任瞪圆了眼睛:“就这个?他说的都是事实!”
“您小声点。”
“小日本的车就是比苏联的车好使嘛!”
“您是老革命,怎么能这样说呢?”魏成述看看门口,“屋里没别人,就当我没听见。”
“咋的了?说点实话我还怕啦?”
魏成述忙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群众还有一些其他的反映。”见高主任还瞪着他,便道:“比方说,他为人清高,知识分子的尾巴翘得高……”
高主任心里一沉:级别升了,水平不升。他在屋里急速踱了两圈,心想这种含含糊糊的话是没有办法辩论的。于是甩下一句话:“偏见!”然后转身走了。
外面的野花已谢得差不多了,绿叶正盛。一路上,高主任思忖良久,决定把情况如实告诉吉永清。办公室门口的桔叶蒙满灰尘,一些掉落地上,一些长了黑色的斑点。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吉永清在对面坐好了,他双眼凝重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地说:“吉永清,我作为一个老党员,又是你的入党介绍人,要和你说一句话,希望你永远记住:组织上入党只有一次,思想上入党是一辈子的事!”
吉永清看着他庄重的眼神,深深点头:“我记住了。”高主任就把去政治处的事告诉了他。
吉永清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就把这当成对我的一种新的考验吧!为了表明我入党的决心,我决定写第三份入党申请书。我准备再用十年的时间来争取入党,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高主任默默地看着他,掏出一盒经济牌香烟,示意道:“你抽吗?八分钱一包的烟。”
吉永清轻轻摇了一下头,静静走了出去。
高主任摸出一支纸烟,塞进烟杆里,点燃,味道很苦,他咳嗽了几声,静静地看着吉永清的身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机车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