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柴很是不解,不知道为何梁啸要耽搁如此之久,但胡大武艺更高,却知梁啸已经占据了优势。邓展虽然要比梁啸年长十岁,可武艺博而不专,杂而不纯,就算是他最善用的长枪,也并非精研。梁啸却是一直用刀,一直用他腰间的这柄环首刀。
良久之后,梁啸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邓展的脸颊上却已经流下了汗珠。他只觉梁啸的双目锐利非常,竟似乎能够洞穿他的心思一般。
又是稍许,邓展终于按捺不住,长枪一抖,幻化出五道枪花刺向梁啸!
梁啸却是突然闭上了眼睛,这一刹那似乎听到了风声、心跳声,甚至是远处胖槐浑浊的呼吸声,面前的白蜡木杆因为变形而引起的响动。
他甚至听到了安定刀的轻吟。
下一刻,邓展的长枪已到梁啸胸前,梁啸倏然睁开双眼,引刀一劈,破去了重重枪影,竟一刀劈在了邓展的上身!
霎时间血雨纷飞,邓展的头颅,连着右臂、肩头一起飞了起来。邓展在空中只见梁啸引刀而立的飒爽风姿,还有自己那一半站着的身躯……
及至邓展的上半身重重地落在地上,梁啸这才缓缓收了安定刀,脑海中竟然是一股不可思议的快感。
这种感觉尤为奇妙,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甚至能够看出邓展长枪的运动轨迹,能够看出邓展因用力过甚而抽动的肌肉,仿佛是被无限放慢的镜头,而他则穿行其中。
所以梁啸才能以短欺长,猱身避过枪头,只用一刀便将邓展击杀。
而梁啸经此一刀,也已领悟出刀法上的又一层境界。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哨的玩法都是徒劳无功的。
梁啸任由邓展的尸体横在地上,鲜血漫布,自己缓缓走向了田丰。
田丰此时手中拿着一个铜爵,正惊愕地望着梁啸。
他实在想不到梁啸拥有如此的武艺。
“元皓先生,刺客已经死了,你还要摔杯为号吗?”
梁啸微微一笑,笑得是那样人畜无害,却让田丰觉得发自内心地寒冷。
随着梁啸的脚步,胡大和手下是锐门弟子也渐渐环住了一众文官,都是手按剑柄,等候着梁啸的命令。
末了,田丰也终于笑了,他随手将铜爵丢在地上,呵呵笑道:“没想到田某机关算尽,却还是棋差一招,这一阵,是少督帅胜了。”
梁啸也是笑,但笑容中却多了许多苦涩:“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是面降心不降,却没想到你还是心向袁绍。难道袁氏高门便有这样大的吸引力,让大才如元皓先生者,也不惜做出这等鬼蜮伎俩,来为袁氏谋求利益?”
田丰的眼中复有了士族的高傲:“这些事,又岂是少督帅能懂的。”
梁啸哈哈大笑起来:“你故意让我得罪河东卫氏,又推行强硬的政策,侵占并州豪族的利益,我又怎地不知?你无非是想让我得罪士族门阀,然后再杀了我,这样袁绍大军开到的时候就能得到豪门的支持,兵不血刃可取并州。”
田丰点了点头:“然则,丰并没有做错,田丰答应少督帅完成那三个愿望,如今皆已达成了。”
“不错。白波贼已灭,南匈奴和鲜卑虽然联军南下,但一旦我被邓展所杀,袁绍入主并州,胡族就只能灰溜溜地逃回去。我那三个愿望都能够实现,却是不关我的事,是不是?”
“少督帅是聪明人。”
梁啸却是大摇其头:“聪明人?不不,梁啸只是一个笨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傻瓜。只是梁啸尚有一个问题要问先生,敢问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田丰微微一怔,微笑道:“乃天下之天下。”
梁啸也笑了:“士农工商者,国之四民也,天下有民数千万,地广数千里,山泽河海无数,却不知这天下之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
田丰不料梁啸能问出这样有深度的问题,正色道:“自然是士人的天下。”
“士人的天下?哈哈哈哈,士人?你说的不错,可士人却非士族,更非门阀!这天下,乃是庶民之天下!”
田丰自然不能理解梁啸的说法,也不反驳,只是听梁啸说下去。
“今日之士人,皆出于士族,这不错,所以先生说是士人的天下,不错,说是士族的天下,也不错。可士人并非只能处于士族,寒门也能出士子,庶民亦可育英才!”
庶民也能出士子……是么?田丰心中疑惑,却是不由讥诮这个可笑的想法。
“元皓博学,当知九百年前是如何景象。周公旦定礼,而百官皆出于王公之家。至春秋战国时代,形势大变,寒门士子纷纷上位,王公贵族的势力不断瓦解。列国争相变法,各拥天下之志。
“而今汉帝虽在,却犹如昔日之周王,有名无实,不过一傀儡耳!自汉以来,政权虽操于士族之手,又岂会一成不变?关东关西,群雄割据,恰如当年东周混战之时,此社会大变革之机遇!元皓先生难道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吗?
“今日之士族,可比昨日之王公贵族,秦始皇能一统山河,全赖庶民之力,而今的天下霸主,又怎能不依持庶民,不依持庶民出身的寒门士子?
“这天下,终究是士人的天下,只是从今往后,士人皆出于庶民,尔等士族,不过明日黄花,必将如朝露晚霞,转瞬而逝……”
梁啸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扭头走开,身边大小军将皆是跟随,不远处的一万苍头军也是全部起立,开始列队。
他将田丰和众官员晾在了长亭里,自己上了赤兔马,这次回头道:“先生若有一日想得通了,再来辅佐梁啸不迟。告诉袁绍,百万黑山贼皆已划入并州户籍,勿要滥杀无辜。他日袁绍若是将先生下狱,只望先生珍惜性命,梁啸自会去营救先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将并州托付给先生了。”
最后一句话之后,梁啸打马而去,北方扬起了道道尘烟,一队雁翎骑飞驰而至,为首骑士高呼道:“四军苍头与一军雁翎已经抵达,请少督帅下令!”
“南下!去白波谷!”
数万大军倏然转向,在原野中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缓缓向南方汇集。梁啸一袭青衫,一马当先,领着苍头军南下而去。
田丰愣在原地良久,终于喃喃道:“士人皆出于庶民……这天下,终究不能再由士族掌控了吗……”
田丰身后的甄尧愣怔良久,突然跳了起来,一拍卫凯的肩头:“你去不去?我要跟梁大哥南下!”
甄尧飞奔着出了长亭,跨上一匹黄骠马,向南急追。
卫凯被甄尧打醒,想要跟着一起出去,却还是停了下来,意兴阑珊地走向晋阳城中,放声长吟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
听着卫凯的长吟,田丰不由地心头一颤:这诗作,想必亦是少督帅的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