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地并没有为明逸和文天回来停留,他们现下要紧事,还是往北往北,早日到达宇文永平说的草场,和关城守军的护翼之下。
明逸和文天刚好杀进来,他们就进来见见三殿下,见见长公主和太师,让他们安安心。这二位都不弱,回来的路上收编的队伍,由难民、溃败找不到队伍的散兵等组成,主将训练有素,虽有乌合之众的嫌疑,战斗力却也可观。
请三殿下继续前行,明逸和文天重新出营地,配合女将军拖延敌军。文天的嘴角勾起,有微微的笑容。他虽没有对三殿下明说,但是他在厮杀的时候,透过敌军看到了,那不是别人,是他的妻子顾氏。
那员老将军,文天也不用再猜,那是他的岳父,他请顾氏回娘家搬的救兵。
他没有对三殿下明说,是因为三殿下很快就能见到,何必这会儿人没有出现,就招人嫉妒。
达官贵人们逃难中,也依然具有达官贵人圈子中的特性,嫉妒、夺功这些必不可少。等到顾氏亲自出现,比文天事先说出更加有力。
因此他回三殿下,他也没有遇到那员女将军,想来,敌军一破,她自会前来。
妻子和岳父还在战场上,文天没有安坐的理由。营地一天不安全,明逸没有安坐的理由。一对名义上的翁婿再次上马,相对拱手,兵分两路,对着敌军左右两翼而去。
明逸再回来时,是晚上埋锅造饭之时。
他把饭碗捧在手上,一面吃一面问近况。万安长公主和耿氏都道:“吃完了再说不迟。”
明道和明达认为兄弟没有那么娇嫩,对他说了出来。
明逸差点把碗砸地上。
“什么!”
“乔家想一辈子粘上我们?休想!”
抄起碗想摔,闻到里面饭菜香。乱世不能浪费粮食,三爷悻悻然重新吃起来。
等他吃完,头一句话还是问这件,请母亲仔细地把话说一遍。万安长公主这个时候才流露出气愤,话由怒气顶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面冷冽。
“乔家那贱人见天儿的闹,亏赶路呢,又有追兵,歇息的日子也不多,逢到歇息,她就闹起来,不是哭她的女儿是我害死,就是哭我们家瞧不起她们家,要瞧不起为什么不早些,睡了一个就不认帐。”
明达又想钻地缝去,这话每每闹在人前面,他的前岳母——吓呸——十足就是个下流胚,比市井说话还要低俗。
但问题是,乔夫人可以不要明乔氏身后的名誉,明达不能不要眼前的脸面。
“乔家这是按着撕破脸的闹法折腾,齐家呢,随后来见我,先是请罪,说乔夫人原是个丫头,让我不要同她一般见识,又说我真的生气,处置乔夫人,齐家也不管。”
明逸骂道:“这到底是让处置,还是不让处置?”一会儿不要一般见识,一会儿齐家又不管。
“我哪有心思在这里同她理论,每天光大家吃饭就足够烦心。宇文永平后面又来一队人送些粮食,也得搭上野菜树叶子才勉强够吃。我心里想的,只是早早到达关城。我说你齐家既然说不要一般见识,你们出面让她安生也罢。齐家又说管不了。”
明逸又骂:“他家是死人吗!”
陡然的,他想到一点:“中路的那女将军打了这几天,三表哥皇上说她半点儿不往营地要周济,几天里怎么歇息,皇上也不知道,竟然是没日没夜的在厮杀。齐家为什么早早在营地里享受上了?汪家心怀不轨,他齐家就没有半点责任不成!倒有心情消遣我们家?”
话题,在明道和明达的佩服里,有一时转到顾氏身上。当然这个时候,明家兄弟还不知道女将军是谁。
“太师冒险前往认上一认,只见到乱军中有个身影,他也没有认出来是谁。凌朝去认,只认出这是正经军队。乌合之众纵然有能力,要么见钱眼开,打不了这么久。要么知难而退,打不了这么久。独这一支了不起,三弟猜猜他们怎么吃?”
明逸倒一猜就中:“如果是我,根本不用造饭。现放着数万的敌军,他们也得吃,他们也得睡,他们做好了,哪边有饭香,我就往哪边去抢。多省事儿。敌军再造饭时,又是我休息之时。”
“正是这样!”明道、明达喜笑颜开,仿佛带那支队伍的人是他们一样的欢欣:“皇上奇怪啊,说几天过去,他们不吃不睡吗?凌朝这样回了话,皇上对这支队伍评论最高。”
话在这里,转回原话题齐家和乔家上:“也所以,齐家慌里慌张的想把亲事早早的逼到手,他们出了另一个歪主意。”
“讲!”明逸还没有听的时候,就全身似只喷火龙。
万安长公主嘲讽地口吻:“他们家说,相不中乔家的女儿,那就定我们家的吧。”
“我呸!”明逸重重往地上一口:“这是讹诈!光天化日下的敲诈!”
“还有呢,”明道、明达沉下脸。
“讲!”三爷这会儿看上去,面沉如水,好似在和哥哥们生气一般。
明道阴着面容道:“母亲不肯答应,齐家又说,明二爷新丧妻子,想来没有就娶的心情,那三爷呢?虽是乱世,三爷却到了年纪,应该早早寻上亲事。”
二选一。
齐家借着乔夫人的闹腾,给明家一个选择上的难题。
明逸恼的杀人的心都起来:“我有妻子,我有文姑娘,他家是死人吗?敢说不知道!”
万安长公主语气沉重:“乔家的贱人说,乱世之中数月不见,应该已不在了。”
“放屁!”明逸一声虎吼,忘记他应有良好的修养,忘记面前母亲是长辈,兄嫂也当尊重,冲口就是一声大骂。
随即,他对着帐篷外面走去,边走边气汹汹:“我去见三表哥,三表哥不会答应这种小人……。”
“咚咚,”有鼓声敲破天地而来,伴随的是众人大喊中混沌般的响动。明逸停下脚步,和母亲、兄长一起支耳朵,勉强分辨出几个清晰字音:“护驾……杀呀……”
在夜里的动静,时常忽之在左,瞬间又右。很快四面八方都有,若雷霆阵阵又阵阵,若海涛汹涌又奔袭。
三殿下脑海中嗡的一声。
百官们脑海中嗡的一声。
百姓们脑海中嗡的一声。
他们习惯恐惧,都以为又是铺天盖地的敌兵。虽然明明有“护驾”的字音。
是宇文永平吊着手臂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赶来,长呼道:“皇上,关城守兵,是关城守军到了!”
说也奇怪,他说话以前,三殿下怎么都听不明白呼声中说的是什么。但心里先入为主以后,再听就字字入耳。
“宣府镇护驾来迟!”
“大同镇护驾来迟!”
三殿下眼泪唰的下来。
他知道宣府和大同离京都的距离,虽本朝修好的路有限,但自京乱日开始到宣府,几个来回也有可能。这指的是一条直路不出偏错,还有合适的脚力。
三殿下却不能,他出京以后,并不是笔直奔宣府,而让郭村撵离了方向。又试图返回京都,结果没成,又让撵走,最后决定向西向北,带的又有庞大的百姓们。
沿路寻吃的,也不是笔直的走,这也耽误钟点。中途又和别的州县联络,指望他们勤王而不能,这也费钟点。
又遇大批敌军袭扰,时时偏离原路。在这初冬的季节,他终于走到了,终于活着走到。真不容易,三殿下泪水潸潸。
等到大家都弄清楚,所有人泪水潸潸。
这个晚上,终于扬眉吐气。两支守军;女将军;明逸和文天的人马更少的可怜,只有一千来人;再加上见到援兵到,营地内所有能战的人一起上马。在清晨第一缕日光明亮时,血泊大地上再无杀声。四野,只余下久久不散的杀戮仿佛还在。
做早饭的人心里也还有死寂,在营里散开来,到三殿下的帐篷外面嘎然止住。
帐篷里尖声锋利,似能划破一切生,和一切的死,让人不重视它都不行。
顾氏怒目文天:“无忧不见了?哈哈!”她惨声大笑:“我杀了这些天,为的就是你们能早早安全,却原来,救下来的没有我女儿!”
带着全身的血腥味道,对着文天就跳过去,盔甲哗啦声中,到了文天的面前,双手揪紧文天的胸甲——文天身上是不知哪里弄来的盔甲。
曾美丽的眸子凶戾而又残酷,压根儿没有看到面前的人是她心爱的丈夫一般。嚎声中若重伤的凶兽:“你还我的女儿来!”
哗啦一声,文天让她推倒在地。
文天和她一样的痛,没有阻拦,倒地也就顺理成章。他一面起来,一面也伤痛不已:“夫人,请听我说,”帐篷里有太上皇、皇帝,有勤王的守军将军,有前来听喜讯,观瞧女将军的官员们,文天不方便直说他在江南摆的原有一盘棋。
要说顾氏知不知道,她多少知道一些。但伤痛于心想来忘记,只是和丈夫算账。有人在,文天也不方便直接提醒。
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还要把郭村引到京外杀。早几年,你在京里做些准备不就行了。文天对三殿下的这个提议出自借机书写宇文家的私心。
他此时说出来遇到宇文永义,和齐家、俞家有什么区别?虽然文天有的是缘由。
比如皇帝在京乱以前,一直信任郭村,文天往京里布置难度大。
比如文天在外省的布置,尽皆是相信他的本家子弟。而他往京里布置,甚至有可能往宫中安插人,万安长公主都没有做到,宇文靖又让打压,说不好直到郭村造反,也布置不成。
还是不说的好。
顾氏呢,已泪裹着痛,嘶声卷着伤害,齐齐而出。文天就在这会儿大叫出来有人去找,顾氏也未必听得进去。
她在战场上英勇奋战,这里有不少人看得见。但这会儿神智乱了一半,跟寻常撒泼的妇人差不多。
在文天半起未起时,扑到文天身上,把文天再一次扑倒,随即,举拳对着文天打的全没有章法,边打边呼:“你还我无忧,把无忧还给我……”
哭声凄厉,让在场的人大部分流下泪水。乔夫人自然不会流泪,她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女儿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和文家姑娘在内宅争风,才不受长公主待见。
没有文无忧,长公主也不待见明乔氏,但乔夫人要这样想,她要看人眼泪当解痛药,她自己揣心里乐,也没有人能知道,也就管不了。
“够了!”宇文靖走出来怒斥。
十几年过去,太师终于和拐走侄子的人面对面。在得知文天事先摆下一盘宇文家的活棋,在见到文天返回护驾,太师不是没有想过,他可以原谅顾氏。
但此情此景,顾氏疯子般当着众人的面,按着文天厮打,宇文靖忍不下去。
旧年的怨气争先恐后而出,太师狠狠瞪着顾氏:“你知足吧!你有什么脸面闹腾!他为了你做的还少吗!”
顾氏叉起腰——此时哪有心情顾形象,怎么样能泄内心的伤痛怎么来——对着宇文靖毫无尊敬,回的又凶又恶模样:“你是谁!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文天借机起了来,把妻子抱到怀里,顾氏挣扎几下,再次尖叫:“别碰我,你害死我的女儿!”
文天的话和顾氏的同时出来,对着宇文靖冷脸:“六伯,别管我的家事!”
顾氏对着他又是踢又是打,宇文靖哪能忍?侄子对他翻脸,他也压根儿看不到,眼里只有顾氏这个他痛恨十几年的人,太师再次大喝:“顾氏!或者我应该叫你邱氏!天儿为了你弃家弃官!天儿为了你,劫了天牢!”
什么?
滚滚雷声出现在太上皇、皇上、在这里所有人,及逐渐走到这里越来越多的人耳边。
三殿下没有大帐,他是逃出京都,始作俑者郭村都没有想到那晚难,何况是别人。帐篷是路上寻来,不怎么隔音。这就里面说话,外面站近些全听得到。
为什么没有护卫?
都以为嘉奖勤王的人,都想看看这些功臣们,来的也只是本营地的人。再一个三殿下的侍卫也加入战场,累的不能摆开仪仗。
有的百姓迷糊着:“天牢是个什么地方?是那个天牢吗?”居然还有人肯回他这迷糊话,低低道:“关重犯人的地方。”
“呀?这不是杀头的罪名?文尚书为什么要劫天牢,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有人啐他:“戏文听多了不成?天牢你不懂,知法犯法你却懂了。”
旁边另一个人也啐:“别吵了,正听着呢。”肩膀后,有人把他推开,一个盔甲在身的人,带着满面的凶狠,一步一步,沉重的跟个铁锤砸地似的对着帐篷里走去。
“宇文靖,别为难我女儿!顾氏也好,邱氏也好,与你何干!”
听的人恍然大悟,女将军身边还有一员能战的老将军呢,敢情,这是顾氏的父亲。
但顾氏和邱氏怎么解释?
三殿下对明逸低声:“这个人是谁?”
明逸正要回答,老将军自己回了话,高喝道:“老夫邱宗盛!宇文靖,原来你还记得老夫!”
邱宗盛?
三殿下不用明逸回答,他已经想起来。郭村把文天打出京的借口,不就是查三十年前的贡品旧案,押送的将军就叫邱宗盛。贡品丢失折合三百万白银的黄金,宇文靖把他押在天牢,十几年前,确切来说,宇文天离京那一年,邱宗盛自看管严紧的天牢越狱,此后不知下落。
劫狱?
宇文靖的话里已说明白。
当年太师还当权,他器重的侄子想劫狱,想来弄明白换岗钟点,看管的人手,不怎么难。
三殿下这会儿应该怪罪文天,或者因他回来的及时而放过吗?他都没有。他迅速对明逸道:“表弟,那三百万白银的黄金,他肯交出来吗?”
明逸低声道:“既然肯来,这几天又不顾生死的拼杀,想来不会再隐瞒。”
邱宗盛当年受刑无数都没有松口,这二位为什么这般肯定黄金还在邱将军手里。这不是太师重新受重视,太师当年一口咬定邱宗盛知道黄金下落,先是要杀,后来没找到钱,怕断线索,就把他押在天牢几十年。
这对表兄弟私语的时候,宇文靖和邱宗盛对着咆哮。
宇文靖狂怒:“别以为你勤王有功劳,老夫就不敢拿你。邱!宗!盛!今天你再不说出黄金下落,可再也没有人为你劫狱了!”
邱宗盛轻蔑地一笑:“宇!文!老儿!老夫我不为勤王来的,要什么勤王功劳!我为的是——我的外孙女儿!”
“父亲,他丢了我的孩子……”顾氏在文天怀里哀哀痛哭。文天抱着她泪落如雨:“夫人,你冷静冷静听我说,夫人,我对不起你……”
“还我的无忧,你丢了我的孩子……”顾氏愈号啕的厉害。
那一对正确称呼上应该是亲家的人,让这哭声助长脾气,再次开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