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王家几乎是天天宴饮不休,时时宾客盈门。王昌与小杨氏光是待客便忙不过来,暗地里又担心自己不经事闹出什么笑话,于是不得不邀请族长夫妇以及其他族人前来相助。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他们行事也自在许多。只是,这时候他们才开始佯装慈父慈母为时已晚,各种流言蜚语早已传遍了商州,更有好事者悄悄寻根究底起来。
作为宴饮中最重要的人物,王子献却并非每天都待在家中。他在商州的诸寺观内接连举办了数场文会,与一众文人士子坐而论文。每一天皆是带着王子睦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根本无暇招待那些因好奇而来的客人。
就连想盯着他继续培养兄妹之情的王洛娘亦是寻不着机会,平白生了好几场闷气。王昌听闻之后,斥责她过于任性,不该打扰兄长的正事,令她不禁委屈得哭了起来。而小杨氏不得不私下开解她,也不知说了些甚么,竟教她含着泪又笑了。
自此之后,她遇见王湘娘时,越不将这个妹妹放在眼中。不过,也正因她自以为姊妹二人如同云泥之别,懒得与王湘娘“计较”,亦不再随着性子欺侮于她了。
这一天,王子献再次堪堪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归家。与王子睦分别之后,他便回到自己的院子。不经意间抬起,却现院外黑黢黢的树丛中立着一个单薄的人影。他微微眯起眼,抬手制止了庆叟与曹四郎充满警惕暗中拔刀的举动,低声问:“……湘娘?”
果然,下一刻,王湘娘便自树丛后走了出来。她略有些紧张地环视周遭,又打量着庆叟与曹四郎,仿佛对他们也极为防备。王子献从来不曾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得问道:“你可是有话想与我说?”他甫回来那一日,她便似是有些欲言又止,之后便被王洛娘制止了。
王湘娘轻轻颔,声音压得极低:“阿兄,我嬢嬢想见你……她有些话想告诉你。”说罢,她又补充道,“我知道一条僻静的小道,从那里走,便能避过看守后院的仆从。阿兄放心,我已经走过好些回了,一直不曾被人现。只是前两日来得不巧,阿兄已经歇下了。”
“她想告诉我甚么?”王湘娘所谓的嬢嬢,便是她的生母,王昌唯一的良妾曾氏。母女俩性情极为相似,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生活在王家的角落中,从来没有多少人注意过她们。而王子献自幼长大至今,拢共也不曾见过这位庶母几面,更不曾与她来往过,实在难以猜测她此举的用意。
“我也并不知晓……阿兄,嬢嬢说此事极为紧要,她必须在死之前与你说明白……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贸然前来打扰阿兄。”王湘娘说着,微微红了眼圈,“她已经病了许久,如今只是在拖日子罢了。听说阿兄中了状头回来,这两天好不容易才精神了些。”
“好,那你在前头领路。”王子献略作思索之后,便做出了决断。以他的直觉,小杨氏不可能在王子凌与王洛娘眼看着就要说亲的时候,布置如此拙劣的陷阱想冤枉他*,置他于死地。这种时候,他的名声若是坏了,全家人都将声名狼藉,一损俱损。而且,以王湘娘的聪慧知趣,也绝非轻易受她控制之辈,不可能为虎作伥。
庆叟与曹四郎怔了怔,刚要开口再劝几句,王子献却摇了摇。
王湘娘遂在前头领路,王子献居中,庆叟、曹四郎紧随其后,格外警惕附近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二人便恨不得立刻扑将出去,将危险消灭于未起之时。
王湘娘果然对内宅中之事格外了解,不多时便无声无息将他们带进了曾氏住的院子。这间小院子位于后园的角落里,偏僻得连台阶上都生了青苔,院中也长满了各种杂草,仿佛从来没有人收拾过。无论是正房或是厢房,都显得有些破败,似乎多年不曾修缮,却擦得十分干净。
王子献跟着王湘娘步入正房,里头只有一个粗使仆婢守着。见他们来了之后,她便默默地行礼退开了。而破旧的屏风后,一个形容枯犒的妇人盖着厚厚的被褥,躺在床上歇息。她确实看似已经病入膏肓,气息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可能断绝一般。
王子献打量着她,眉头渐渐地拧了起来。在他遥远的记忆当中,曾氏应当比小杨氏年轻一两岁,生得圆润秀美。据庆叟所言,她应当是在小杨氏怀着王洛娘的时候,由小杨氏主动聘来为良妾的,有一段日子颇得王昌喜欢。然而,如今看起来,她却宛如小杨氏的长辈一般,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对于王昌而言,大抵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良妾;对小杨氏来说,容忍她活着便已经足够显示出主母的气量了。而他——早已养成了外温内寒的脾气,并不会为不相干的人而动容,更不可能随意同情于她。她究竟是生是死,在这个家中,或许唯有王湘娘始终挂念着而已。
“……”在王湘娘的轻唤声中,曾氏缓缓地张开眼,“大郎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