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事态紧急,李徽也没有兴趣与周先生继续虚与委蛇了。他逆光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枯瘦佝偻的老人,淡淡地道:“些许日子不见,周先生竟然再也不复以前的风采,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可见,莫名的仇恨与执念确实能消磨人的精气神,周先生说是与不是?”
周先生直视着他,冷笑道:“这些仇恨与执念,难道不是你们李家人给的么?!”
“所以,周先生为此而投奔了另一个李家人?”李徽唇角勾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讽意,“原来,周先生忘了,他亦是宗室郡王么?”不待周先生脸色铁青地试图反驳,他便又轻笑一声,紧接着道:
“而且,你的那些仇恨,着实没有道理。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耻与自私寻得了光鲜的借口罢了——如此拙劣的借口,在家国大义之前,实在不值得一提。难不成你至今都并未察觉,杜十四郎不是背叛了你,也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投效了我们,只是心中怀着世家子弟的风骨么?呵,也是,你当然察觉不了,因为你早就舍弃了作为人、作为大唐子民的铮铮铁骨。”
“身为大唐人,纵是心有怨愤,也不会勾结异族,造成生灵涂炭、伏尸千里的惨状;身为大唐人,绝不会因一己私仇,刻意掀起叛乱,祸及无辜百姓。周先生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居然连这种最为简单之事都无法理解,难不成圣贤之训都被你忘到了九霄云外?!难不成你读圣贤书只入了眼,却从不曾入心?!”
年轻的新安郡王满面凛然之状,气势逼人,目光清正而锐利,仿佛能撕裂虚伪的面具,叩问那颗软弱而扭曲的内心。周先生脸色一变再变,欲开口驳斥,却屡屡被他打断,方才尚且汹汹的气势顿时渐渐枯竭。
这时候,李徽却放缓了声音,嘲弄道:“若是周先生想做中行说,史官也能令你遗臭万年。只是,连中行说你也未必能做得成。毕竟,如果你不愿吐露实情,接下来便该去大理寺狱中等着问斩,再也无法效忠你的主君了。啧,为了救你一命,杜十四郎可真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周先生微微一震,立即抓住机会质问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主家数十口人!死得只剩下一脉单传!难道我不该为他们报仇雪恨?!不该告慰那些冤死的鬼魂?!对付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家人,不将你们的依仗彻底毁个干净,又有何意义?!”
“数十口人,谁是冤死的?”李徽不急不缓地反问,“难不成你要矢口否认,你的主家父子二人不是意图谋逆之辈?不曾因欲立从龙之功,所以给废太子出谋划策如何藏匿兵甲,如何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他们判斩,何曾有甚么冤枉之处?至于无辜病亡的家眷儿女,不过是受他们的牵累罢了。他们与杨家,没有任何区别——先生不妨说说,杨家受冤枉了么?”
“李嵩呢?!罪魁祸李嵩呢!!他还活得好好的!!”周先生眼中带着彻骨的恨意,“从犯都死得干干净净!他这个主犯却好端端地活着!从流放到召回京城……若不是我们,说不得他还会重新得到封爵!凭什么?!凭什么!!”
“周先生是名士,对大唐律应当并不生疏。律法疏议中有‘八议’,其一,便为议亲。取内睦九族,外协万邦,布雨露之恩,笃亲亲之理。祖父身为皇帝,赦免太子死罪;身为父亲,赦免儿子死罪。一片慈父拳拳之心,如此难以理解么?而且,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李嵩与家眷儿女同样被流放,过了十余年的凄苦日子,周先生莫非都忘了个干净?”
“此外,如今废太子已经是出家人,断绝了一切尘缘,被困寺庙之内,与监牢又有何异?退一步而言,就算废太子与先生有私仇,先生便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非投效逆王,企图翻覆朝廷社稷!!当今圣人与先生有何冤仇?无辜百姓与先生又有何私怨?!先生凭什么因一己之私而累及他人?!”
周先生早已陷入执念之中,自然听不进去这些话:“我的主家是先帝下旨杀的!废太子是先帝放的!这个皇帝是先帝选的!!大王居然说没有冤仇?!父债子偿!兄债弟偿!主家数十口人的性命,仅仅用废太子一人来添补可不够!!”
李徽拧紧眉,还欲再辩,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静立的杜重风,忽然计上心头。接着,便只见他以看“疯子”的目光望着周先生:“先生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否则也不会有祸及家族之刑法了。不过,若是所有罪人之亲族都如先生这般想,呵……大唐律便成了活生生的笑话了。既如此,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先生不肯招认,那先生的过错便该由杜十四郎来好生弥补了。”
闻言,李璟的脸色立时一变,本能地便要替挚友辩解,但杜重风却伸臂拦住了他,轻轻地摇了摇。他又急又忧,无法理解为何兄长会突然这般说,更无法理解为何挚友竟然默认了——或许,他们又一次无言地达成了甚么默契?
想到此,天水郡王不由得呆了呆,本能地觉得心中有些酸涩。
见他不再激动,杜重风以为已经将他安抚下来,方接道:“杜某愿为先生之过错赎罪。若不杀死河间郡王,绝不回京!平生之愿,便是彻底毁掉逆王的诡计,维护我大唐边疆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