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昭德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在李适登基之初,便册立了十九岁的李诵为太子。彼时,太子已经初为人父,有了牙牙学语的淳儿。
二十多年来,太子一向仁厚谦和,隐忍而懦弱,总是躲躲闪闪地藏起自己的目光。可偶然看到那目光,却又总是阴暗的,有一丝心机和算计在里头,并不讨喜。
李适放任了自己的妃嫔和儿子们明争暗斗,可他并不喜欢这样一个畏畏缩缩、凡事只求无过,却又心机深沉的储君。
许多年前,李适同大哥李邈一起长大,是许多兄弟里头最亲厚的。可是后来,他为了这个皇帝的宝座在背后放了冷箭,害死了大哥。
这是他一生中另一件隐秘的愧疚,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追谥大哥为昭靖太子,过继了大哥的幼子为二皇子。他甚至想着,等他百年以后,把皇位再传给大哥的儿子,这样,到了地下也好跟大哥交待了。
谊儿很争气,可有时候李适甚至怨恨自己,为何早年没有把诵儿培养成一个沉湎于声色犬马、不争气的混蛋呢,如果这样,他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废掉太子,册立二皇子李谊为太子,继承大统。
谊儿……真是像极了大哥,真真性情中人。李适并非不知道,最初他是利用他对桃卓的一点感情,想用那个养在桃卓膝下的孩子来当筹码的。可是后来,他动了情。
帝王家最忌动情,偏生谊儿对郭氏动了情,他也对韦桃卓动了情。
动了情也罢,他仍是肯舍弃的。但谊儿,得不到,也不肯舍弃,以致今日,还放了这个女子进来,任由她手中的利刃抵在他的咽喉之处。
换句话说,谊儿是个值得万千女子仰慕的好男儿,却不是这帝国的深渊里最合适的君主。
谊儿,昭靖太子,建宁王,乃至謜儿,其实都是一类人,至情至性,却终究不得不成为皇位前的垫脚石。
走到今日,他也已经不知道他的诵儿是个什么模样了,既非完全不适合继承皇位的草包,也非一个最合适的明君。
可是他看到了他的淳儿,他何尝不知道淳儿和謜儿之间的感情,可是他亦看到,淳儿壮士断腕的果决和勇气。
那才是他想要的帝王之气。
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看到,淳儿不会屈居于诵儿之下多久。
今时今日,一切都成定局,也许,这都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这份密旨,或者说是他的遗诏,他此刻写了,到了地下便再也无颜见大哥。他不写,却又愧对了昭德皇后,也愧对了……桃卓。
他知道屋里并无笔墨,韦贤妃昨日已经来收拾过了,她谋害了苦命的桃卓,谋害过大明宫中许许多多的宠妃和皇子,甚至叫许多皇子公主来不及来到这世上。
韦贤妃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到最后,连他都差点要被她彻底控制。
他四下扫了一眼,眼里闪出属于一个英武睿智的君王犀利的目光,将中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指尖,缓缓地,稳稳地,在五色帛上写下“传位于太子李诵”七个字。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片五色帛,这一生,有无数道旨意从他手里出去。
他沉吟了片刻,是在想着要不要让贤妃殉葬。但他最终还是松了手,从身上摸出一枚小印,蘸着自己的血,用力地盖了个章。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有几分疲惫,将五色帛递给念云,靠在榻上道:“玉玺不在朕手里,盖的是朕的私印,那些老臣都是认得的。你收好,交给太子吧!”
进来的时候尚且搜了她的身,等会出去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的。
念云想了想,拿了五色帛,转到卧榻后面,脱去袄裙,解开裹胸,将那五色帛在贴身缠了一圈,当作亵衣穿在了里面,用裹胸的带子系紧,然后再把衣裳一层一层穿好。
再走到皇上面前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来她身上多穿了一件。
皇上拉她坐在身边,道:“你再同朕多讲讲桃卓吧,朕想听听,她那些年来,过得可好?”
念云便坐在他身边,絮絮地讲起在扬州的往事。讲到她喜欢煮不放其他佐料的阳羡茶喝,讲到她闲来无事新手抚筝弹琵琶,讲到她喜欢在衣摆上绣渐渐飘落的桃花,皇上嘴角总是含笑的。他说,果然是她,老样子,同当年一点也没有变。
他又感慨说,自她走后,他心里愧疚不安,又三番两次的差人去扬州想接她回来。但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也不许他安排来照顾她的人留在身边。以致于数十年来,竟没有了她的消息。
他以为这一生再不会听得见关于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在他病笃的时候,还能有一个熟悉她的人来讲一讲她,叫他再好好地回味一遍年少的往事。
他这一日精神是极好,说了许多的话。念云也就陪着他,顺着他说下去。李谊等得久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这祖孙二人。见他们聊得欢,他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竟有些泪盈于睫,不愿相扰。
念云在寝殿里待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李谊看皇上实在有些累了,才走过去,替他拉好被子,道:“父亲龙体要紧,该歇了罢。”
皇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念云,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仿佛心里有无限的遗憾难以言表。良久,点点头,由着李谊扶他在榻上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