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已有月余,天气渐渐地暖了,虽然依旧有些料峭的春寒,却多了些许阳春的暖意。李诵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好了起来,可以在李忠言的搀扶下在太和殿外四处走动了。
太子却依然在监国。朝臣们已经习惯了早朝的时候龙椅总是空着,太子李淳另外在旁边加了一张椅子,代理朝政。他们几乎已经忘记,还是登基的那一天,面见过圣颜。
这一天的早朝,众臣都按时候在了紫宸殿的正殿里,仪容肃整,不时的有几个大臣在交头接耳,私下里议论今天朝议可能提到的事。
“太子殿下到——”
这是六福的声音,别的内监不太一样,虽然也是尖细的,但格外的宛转,仿佛一截柔软纤长的铁丝被抛到了空中,却还在最高处拔一个尖儿,拐几个弯儿,最后悠悠地落到遥远的地方。
听到这声音,所有的人都住了嘴,以最快的速度退回自己位置,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站好。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安静得只听见太子殿下的朝靴走过汉白玉石阶的脚步声,和衣袂在风中相互摩擦的声音。
太子李淳大步走过铺在大殿中央的红毯,走上高台,一撩衮袍,在龙椅旁边的那张紫檀木交椅上坐下。六福照旧扯开嗓子宣道:“皇帝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殿下监国议政——”
于是所有臣子一齐跪下叩:“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翰林学士王叔文上前一步,奏道:“臣有本要奏——润州刺史、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李錡,恃宠揽权、骄横不法。先帝宽厚仁善,委以重任,李錡反而私自增加税收、疯狂敛聚,盐铁之利,积于私室,使治地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颇损先帝威名。臣以为,当从重落!”
李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问道:“你的折子本殿已经看过,但润州距离长安数百里,卿如何得知李錡私自增加税收、疯狂敛聚一事属实?”
王叔文顿了顿,方低头回道:“早在半月之前,圣上收到密报,备言李錡欺君罔上之事,言之凿凿。臣已奉圣上之命,遣了观察使前去查探。昨日已得六百里加急密函,李錡骄横不法确属实情!”
此言既出,一时竟有人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的意思是,圣上命他去查探,而太子殿下根本不知情,如今已经查出结果了才知会太子么?
前朝一向由太子监国,圣上却根本没有经过太子,直接对翰林学士下了旨?
圣上的意思,难道是打算要收回太子的监国大权,亲政临朝了么?
一时间许多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李淳看向王叔文的目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他这个父亲的“病”,看来是“痊愈”得差不多了罢,竟在朝堂上当众难来了?
地方的横征暴敛危害百姓不假,可是,他这父亲的手也未免伸得远了些。如今天下初定,当其冲的该是整顿朝堂和三省六部内部,先把这龙椅坐稳了再说,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哪有这般急吼吼的就要去处理外臣和地方官的?
如此行径,难免叫人在心里鄙夷,还真当自己是顺利即位的太平盛世帝王呢!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问道:“王翰林方才所言,请求对李錡从重处罚,可也是圣上的旨意么?”
若也是圣上的旨意,那就直接履行便好,拿到朝堂上来给他再奏一遍又是几个意思,难道要明说圣上的旨意都需监国殿下同意么?
王叔文也不敢担下这样的罪名,只得低下头去:“圣上尚未下旨,是下臣妄议。”
李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徐徐道:“圣上初登大宝,朝廷内外尚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李錡身为我大唐宗室,其父李国贞为人有风采,清白守法,且是为国捐躯,乃是大唐之功臣良将。天下初定,此时不宜对地方外臣大动干戈。”
王叔文听见这几句话,脸上就有些难看起来,他都已经说了是圣上命他去查的,太子再大也只是陛下命他监国,竟想违拗陛下的旨意不成?
他想要说话,但李淳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脸上,凉浸浸的,看得他一阵毛,硬生生把他的话压回了喉咙里。
李淳顿了顿,道:“拟旨罢,废盐铁使羡余,除李錡盐铁转运使一职,着升为镇海节度使!”
王叔文顿时噎住了。他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这件事,就是为了代表圣上向太子难。
倘若李淳准了他的奏,开了先例,此后陛下自然可以接着下第二道第三道旨意继续干涉朝政,慢慢把他这监国的权力架空。
倘若李淳直接驳回陛下的意思,便是叫群臣都看出来太子殿下的不臣之心,即使陛下登基一事上太子功不可没,但依然称得上其心可诛。
可没想到,李淳迅速做出了第三种选择。
既然王叔文也说了查证李錡横征暴敛是陛下的意思,但严惩却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子便给李錡的官职明升暗降,既把盐铁转运的权力收回来,解决了问题,顺了陛下的意思,又不动声色地驳回了王叔文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