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高华珍,是个老八路。他只有高小文化,但讲话很有水平,比我们这些大学生都强。他说的话我都没有办法拒绝。”
“他是不是知道你妈在铁道部工作?”
“他知道。”
“那他当然应该帮你了。”
吉永清想了想,说:“可是,他连我妈在铁道部干什么都没问。”
“是啊,你妈到底在干什么?总不会就是了小秘书吧?”余若馨的一张圆脸凑到了吉永清的长脸前。
吉永清摇摇头:“应该不至于是个小秘书,周恩来怎么也得提携她一下。究竟什么级别,我忘了问。”
“那你可得问清楚了!”
“以后有机会再问吧。”
余若馨兴奋得满脸通红:“你们这个主任真好。**的干部要都像他这样,**不得天下谁得天下?”
吉永清叹了一口气:“**是厉害呀!”
他开始翻找自己原来的技术资料,找到了当时计算用的草稿纸,有点凌乱,要重新整理。工棚外面依然是热闹的建设场面,暂时和自己没有了关系,心里十分落寞。
天刚擦黑,屋里还没亮灯,傅时建轻轻推门进来。吉永清懒懒地让他在床边坐下,闷闷地不想说话。傅时建悄声问道:“哎,到底什么情况?”
吉永清也坐在床边,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揭发我,说我贪污。哼,开玩笑?你说我们一天到晚这么累,到底是为什么呀?”
傅时建拍拍吉永清的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积极?你说,**对我们这种人到底会信任到什么程度?”
吉永清沉默了一下,说:“我并不是为**干,是为这个国家干。”
傅时建低声问道:“你妈在铁道部到底做什么工作?什么级别?”
“这个——我也不清楚。”
“嗨,你这人真是的!要是你妈出面帮你说说话,你至于这么狼狈吗?”
吉永清有些沮丧,默默地点点头。
傅时建轻声道:“给**做事得小心啊!我听说成都有个段的车间主任,在三反五反大会上发言,主动作检讨。他说他收了别人的一床被面,说明思想上不纯。他说,就是我的这只左手收的,是它犯的错,所以当场拿出一把菜刀来,就在讲台上伸出左手小指,这么一下,就砍了下来。这**太可怕了!”
吉永清浑身的肌肉一阵颤动,好像有蚂蝗在身上爬。他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
余若馨在门外收拾完了碗筷,把一铲湿煤盖在发红的火上,燃烧着的煤块便降了温,将熄未熄。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进屋,问:“老傅,你说什么太可怕了?”
傅时建满脸堆笑:“没什么,我说我老婆太可怕了。”
余若馨把嘴一撇:“你娶了那么个大美人,还说可怕,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嫂子,你不知道。昨天我老婆收到一封信,是老家寄来的。信上说,她家在土改的时候划成了地主,她父亲一直挨批斗。上个月,村里又开批斗大会,她父亲被罚跪了三个小时,最后晕倒在地,抬回家没多久就咽气了。她母亲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可向玉明看了信之后,一声没啃,好像跟她没关系似的。”
余若馨道:“她很坚强。”
傅时建嬉笑着脸:“昨天晚上上了床,我想跟老婆亲热亲热,才发现她的枕头已经湿透了,还一声没啃。啧啧,你说我老婆是不是很可怕?”
余若馨嗔怪道:“吉永清要强是在面子上,她要强是在骨子里。你还没有读懂她。”
吉永清叹道:“你多劝劝她,想开点,有什么苦楚也别老闷着。”
傅时建笑道:“她还给我说:你家是富农,比我好,不要嫌弃我连累你。我说我才不管什么成分呢,只要有美人相伴,我就万事不管,高枕无忧!”
吉永清和余若馨都苦笑一阵,无以言对。
两天后,吉永清把计算数据交给妻子,让她交给高主任。自己在家里窝着,不愿出去见人——几十年来,还没有人怀疑过自己的人品,心里十分别扭、难受。
过了两天,高主任来告诉他:“我动员几个工长一起找,在车间备品库、机床组几个旮旯都找到了一些剩余的特种钢材,合在一起称了称,与理论数据基本吻合。”
吉永清放下心来,对高主任说:“都怪我们管理太粗放了。以后我们应该推行定置管理,每件工具、每样材料都必须放到指定的位置,划线,编号。”
高主任点点头:“说得对。这项工作怎样开展,你要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
吉永清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又过了两天,魏成述又来叫他到政治处去。一路上,二人无话。吉永清仔细观察着魏的表情,好像没有上次那么严肃了。还是在那个桌子旁,史主任请他入座,然后用和缓的语气说:“吉永清同志,经过我们的调查,对你的反映是不属实的。因此决定恢复你的工作。高主任说你不仅技术好,觉悟也高。你不要为这件事情背包袱,要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继续努力工作,大干社会主义。”然后他起身和吉永清握手道别。
吉永清长舒了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把史主任的手握了很久。政治处简陋的办公室很亮堂,好像一下变得亲切起来,他好像有点舍不得似地慢慢走了出来。
回到家里,儿子跑了过来。他蹲下来,看着儿子清澈的大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个清澈的未来。儿子用小手摸他的脸:“爸,不脏……”他会心一笑:“乖乖,亲一个!”儿子真的亲了一下,嘻嘻地跑开了。
余若馨走过来,关切地问:“没事了?”
“没事了,恢复工作,明天上班。**还是实事求是的,确实和国民党不一样。让那些诬告的人烂舌头吧!”
余若馨道:“这次全靠高主任,要不你这个书呆子怎么过一关?以后做事要多长点心眼!托儿所马上就要开学了,段上已经通知我办了入职手续。你是三级技术员,月工资四十万;我算普工,月工资十六万。我们家一个月有五十六万了……”
吉永清嘴角一撇:“在以前的兵工厂,我的工资是普工的十几倍,现在只有两倍多。”
“**都这样。我妹妹在上海演艺公司,和那些大明星大导演的工资比,也只差十几万。我要去买块布料,给远南做套新衣服……”
工棚后面是个小山坡,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争相开放。吉永清翻出当年母亲送给他的笔记本,凝视半晌,然后在封面工整地写下三个字:求真集。翻开第一页,那是母亲的赠言,和自己写的一句话。翻开第二页,那是解放前自己写的一首诗。翻开第三页,他写道:干工作就像卒子过河,只能进,不能退。求真理就像车行楚汉,所向披靡,殒身不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