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清一时张口结舌,头上冒汗,诺诺两声,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高主任的老婆正陪着余若馨:“这是刚买的鸡蛋,这是小孩儿的衣服,应该都齐了……”
叶医生安慰着余若馨:“现在才起头,还有一两个小时才生得下来,先保存体力,别紧张。”
王翠荣也在哪儿忙:“高妈,开水、脸盆,够不够?”
叶医生见屋里的几个人都有点紧张,就笑道:“小王,你过来坐一会儿,别忙了。”于是王翠荣坐了下来。
“你师父也快了吧?”
“师父的预产期比余姐晚二十天。”
“你师父要坐月子了,没人教你了,你怎么办呢?”叶医生嘻嘻地问。
王翠荣道:“师父坐月子的时候我就自己练习呀!”
“你练习什么?”
“师父教了我怎样清洗化学器皿,怎样操作滴定管,现在正在学容量分析法。”
“你这么勤快,还需要练习清洗化学器皿吗?”叶医生想逗她。
“当然啦!我原来以为洗瓶瓶罐罐很简单嘛,在家里我还天天洗碗刷锅呢。可化学器皿不一样,要做到器皿内壁不挂一滴水珠。”
“哦——”众人笑了起来。
叶医生笑道:“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娃娃早享福。你也该有对象了吧?”
王翠荣头一扭,不说话了。
余若馨斜躺在床上,表情也松弛下来。吉永清笑不出来,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门外有人叫:“吉主任!”
吉永清扭头一看:“黄云海!”
黄云海在门口探出个脑袋,轻声道:“吉主任,我跟您说个事。”
吉永清回头看了看妻子。叶医生道:“吉主任,你去吧,这儿没事。”
吉永清出门,把黄云海拉到僻静处,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黄云海有些吞吞吐吐:“您就别问了。这次您帮我跟高主任说说,师父喜欢打牌,我也是没办法。我老家在湖南,家里本来是活不下去才让我出来当兵的。现在解放了,老家虽然分了地,但是父母身体不好,还等着我每个月寄钱回去。”
“这些情况你可以直接给高主任讲呀!”
“高主任正生气,还是您帮我讲更好。”
吉永清见他愁眉苦脸地,心一软,便道:“好吧,我把这些情况都给高主任讲讲。”
“我想跟你当徒弟。”黄云海眼睛有些湿润。
“傅时建的技术也不错,你还是安心跟他学吧。”
黄云海有些忸怩:“您不知道,有时候太难处了!”
“怎么难处?”
“比如说吧,我师弟小邱,前几天结婚,请师父去喝了喜酒。第二天他在路上碰到傅时建,傅时建老远就把小邱叫了过去。小邱还以为师傅要给他讲什么重要事情呢,结果傅时建就嬉皮笑脸地问了他一句:昨天晚上日得舒服不?把小邱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给我说,要不是看在傅时建是他师父的面子上,真想揍他!”
吉永清哭笑不得:“他就这样。这些方面你别学他就是了。”又安慰了他一番,送他走了。
黄云海姗姗离去。火车轰轰开过。吉永清的心里好像被很多东西占据着,塞满了,没有机会歇下来好好想一想,理一理。
随着一声稚嫩的啼哭,吉永清的次子出世了,取名吉远丰。洗尿布,哄孩子,他又忙得昏天黑地。
过了两天,叶医生来回访余若馨,告诉他们:向玉明生了一个女儿。吉永清一听,有些意外。第二天,他把屋里收拾妥当后,到菜市场去买了一只母鸡,回家杀了,用开水烫过,拔了毛,然后提着,来到傅时建家。
刚到门口,见门开了一条缝,一股香味飘了出来,是鸡汤的香味。里面传出高妈的声音:“我们老高说你们这儿炖汤不方便,就叫我炖好了送来,趁热吃了催奶。还是你们四川女人有福气,坐月子比过年还热闹,什么醪糟蛋、母鸡汤,那还不催成个大胖子?我在老家坐月子,什么都没有。下辈子呀,我也要投胎到四川来当女人。呵呵呵呵……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向玉明只是一味道谢,其他什么也没说。等高妈开门出来,吉永清心里热乎乎的,叫道:“高妈,这就走了?”
高妈道:“吉主任呀,我还要回去给我们老高做饭了。大妹子还好吧?”
“还好。”
“你们那个大胖小子一定好带。”高妈还是笑呵呵的。
吉永清只是干笑着,看着高妈远去。
他刚跨进门,傅时建迎面拦着:“哎呀,嫂子也需要,你干嘛送过来?”
“我刚杀好的,你只管炖。”
“你这文弱书生也会杀鸡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有什么好难的。”吉永清笑道。
屋里,王翠荣和林素芳帮她收拾着屋子,叶医生在检查着孩子的脐带。向玉明躺在床上,额上缠了一块毛巾,浑身无力,眼光无神地望着天棚,听到声音后,侧过头来,露出一丝笑意,眼光依然柔和:“吉大哥,你忙就别来了,快回去照顾嫂子吧。”
“好好。”吉永清觉得插不上手,便答应着。
傅时建的头发有些蓬乱,嘴上的胡子也长了。他把吉永清拉到门外,问:“我的事,段里准备怎么办?”
吉永清道:“听说段党委正在研究。我说你咋又出这种事儿呢?”
“你不知道,我老家土改后把我父母划成了富农,家里的地大部分都被分了,只够糊口。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嗨,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打牌是两相情愿的事情,这**也管得太宽了吧!”
“**就是不一样,不仅要管工作,还要管思想、品德,我还真服他们!”
傅时建无奈地耸耸肩:“算了,你老兄已经彻底赤化了,正春风得意呢。唉,你父母是什么成分?”
“我还真说不清。我父亲解放前就死了,家里的地和房都没有了,母亲又长期失去联系,现在在铁道部工作。政治处的人弄了半天,最后定为破落地主。”
叶医生背着药箱从屋里走了出来,对吉永清说:“吉主任,我们走吧,让产妇好好休息。”
傅时建一挥手:“快忙你的去吧!”
吉永清和叶医生离开了傅时建的家,往办公楼去。秋风瑟瑟,飞下大片梧桐叶。吉永清边走边问:“向玉明的预产期没到,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叶医生说:“她的心情不太好,这会影响她的生产。”
吉永清点点头:“哦,对了,她一定是为傅时建的事影响了情绪。”
叶医生收起了笑脸,皱着眉:“她很好强,有苦自己忍着。怎么偏偏摊上这么个男人?”
吉永清叹一口气,无言以对。
叶医生进了卫生所,他继续沿着轨道往前走。枕木的间距不适合走路,走一格步子太小,走两格步子又太大,只有憋屈着脚步,一格一格地走,不觉已来到车间办公室。于是,他把黄云海和向玉明的情况都告诉了高主任。
高主任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棉袄套皮裤,必定有缘故。黄云海可以从轻处理。你说的情况我已经报告给段党委了。向玉明是个好同志,上次路局来检查化验工作,她进行了现场表演,得到专家们的高度评价,都说她操作熟练、规范,技术过硬,是全局最好的化验员之一。平时对工作认真负责,待人又和气。本来这次你和她都被段里提交到路局申报工程师,可是有人说她家庭出身是地主,不让报。这有点委屈她。化验室又不归我们车间管,我也没办法。他嫁给傅时建,正应了那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吉永清叹道:“人间的姻缘是没法说清的。”
高主任停了下来,也叹一口气:“当初魏成述看上了她,想让我做媒。我觉得她出身不好,怕影响了魏成述的进步,就没有做这个媒。这是我的错。”
吉永清道:“就算你想做媒也未必能做成。女人的心思不好猜。”
高主任的声音很柔缓:“你以后也多开导开导她,不要因为这些事影响情绪。段里要给每位生育的职工发生育补助费八万元,你帮她领一下。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忙吧,车间的事不用管了,等小余坐完了月子再来。”
吉永清连连道谢,离开办公室。一路疲惫,回到家里,浑身发软,小腿隐疼,原来这几天跑了不少的路——家里、段里、菜市场、卫生所,来回转,睡眠又不足。他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把向玉明的事给妻子说了,叹一口气:“那么知书达理的人,偏偏遇上一个粗俗的人。”
余若馨斜躺在床上,也叹道:“**里面像傅时建那样的人还不少,赌博、**都很正常,我听说有的军队还有军妓。唉,国民党大谈礼义廉耻,真是羞死先人。”
吉永清道:“是啊。**呢,他们对传统道德的坚守,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
余若馨面露不悦,嘴一撇:“算啦,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人家两口子都是技术员,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比我们高。”
“我虽然接触铁路不久,但在机车的检修技术上已经心中有数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干嘛不给你妈写信呢?她当了**的大官,也该帮帮你这个儿子呀!”
吉永清沉默良久:“我妈从小就不喜欢我,解放前我又没听她的话,要去读国民党的军校。现在,我冒冒失失地去找她,我都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哎呀,当儿子的给妈认个错有什么关系?丢脸啦?”
吉永清勉强笑了一下:“你看,高主任的老婆都没有靠高主任,我也不能去靠我妈,还是要靠自己。”
“你这个死脑筋,一股呆气!”余若馨生气地转过脸,面朝墙里。
吉永清见状,笑道:“给你说个笑话。前几天,有个汽车司机给我们送钢材来,他问我:‘火车那么长,那方向盘有多重啊?’我告诉他,火车上没有方向盘。他坚决不信,说我哄他,要和我打赌。你说这人……”
背影还是背影,沉默还是沉默。江风瑟瑟拂来,已入深秋,凉意阵阵。
忙碌的日子就是过得快。向玉明坐完月子后,史主任到车间来宣布了段党委的决定:傅时建由行政十一级降为十二级,调永川机务驻在所。
1953年1月1日,西南铁路工程局撤销,分设为重庆铁路管理局和第二铁路工程局。重庆铁路管理局旋即召开了第一届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吉永清、崔大伟和运转车间的两个司机出席了大会,获得奖品:一只钢笔、一个笔记本。
新笔记本用来写日常工作,母亲送给他的旧笔记本用来写思想总结。他翻开《求真集》第四页,写道:“**所做的一切事情,仿佛都是在追求一个目标:均贫富、等贵贱、纯思想——在经济上大幅缩小贫富差距,在政治上尽量实现人人平等,在思想上希望人民都保持善良淳朴的民风。这是一个桃花源似的理想国,真的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