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远和近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六章 远和近
1956年的初夏,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云层很厚,偶尔飘下一阵雨。江水在悄悄上涨,吉永清心里翻腾起另一种波浪。
这是一个星期天,晚上没有学习活动。晚饭后,他坐在家里的那张饭桌旁,就着发黄的白炽灯,摊开信纸,写下“入党申请书”几个字。这是他写的第二份入党申请书。第一份申请书是格式化的写法,简单空洞。这一次要写得深刻一点,写出新意,重点写自己学习**著作的体会……
长子吉远南读小学二年级了,坐在桌子另一头,咬了咬铅笔头,埋头写字。次子吉远丰趴在床上玩积木。三子吉远昌在另一张床上酣睡。余若馨手里织着毛衣,看着远南写字,不时说说:“**的席字不要写出格了。”远南不耐烦地说:“知道。”过了一会儿,余若馨又道:“万岁的万字歪了。”远南越发不耐烦:“知道!”
“好好好,你自己练吧。”余若馨不看儿子了,把头伸到了对面,瞧了瞧吉永清的稿纸,漫不经心地问:“你还写入党申请书?**会要你吗?”
吉永清停下了笔,满脸喜色:“上个月我们车间以上的干部到路局大礼堂开会,新来的廖局长传达了**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精神,重点学习周总理作的报告。周总理说,知识分子中的绝大部分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再是改造的对象了,也是领导阶级的一部分了。”
“哦?”余若馨笑道,“就这几句话就让你又动了春心?”
吉永清继续兴奋地说:“今天高主任给我讲,车间党支部大会决定,按上级精神,今后党支部只讨论车间的重大问题,不再讨论日常生产,日常生产安排由我直接决定。”
余若馨嘴角一笑:“你的权力大了?”
吉永清笑道:“关键不在权力大小,关键在于这是一种信任。”他又埋头继续写。
余若馨继续织着毛衣,好像很无聊似的问:“你说这**和国民党的区别怎么这么大?”
吉永清停下笔,抬头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半天,只能说道:“通俗地说,**是帮穷人说话的,国民党是帮富人说话的。”
“哦。”她好像懂了,又问:“那马克思主义又是讲什么的呢?”
吉永清道:“简单地说,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帮穷人说话的理论。”
“哦。”她好像又懂了,“那三民主义就是帮富人说话的理论了?”
“不不。”吉永清摇摇头,“三民主义不是特定地帮穷人说话,也不是特定地帮富人说话。只是现在的国民党是个**组织,他们所说的三民主义已经不是孙中山原来的三民主义了。被他们重新解释的三民主义——的确是帮富人说话的。”
“一会儿不是,一会儿又是,真搞不明白。”她嘟哝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起身踱到了窗台。窗外灰蒙蒙,阴阳相交,还有些大孩子在打闹。
“咚咚咚!”门响了,这是外人,邻居之间是不用敲门的。余若馨过去拉开门一看,不禁叫道:“是老傅呀!好久没见了,啥时回来的?”
傅时建嘿嘿笑着,也不说话,跨进门来,身后出现一个健壮的男子。余若馨茫然地看着他。
吉永清放下笔,走了过来:“老傅……”他一把拉住后面的男子:“老弟!是你呀!”
“大哥!”吉永源兴奋地拉着大哥的手,又看看余若馨,笑道:“大哥,这是嫂子了?”
“是。”吉永清赶忙给妻子介绍,“这是我弟弟吉永源。快来坐!你们两位怎么凑到一起了?”
傅时建穿着铁路制服,只扣了中间两颗扣子,敞着领口,笑道:“我是回来看老婆的,看看你照顾得怎么样了。在公寓碰上他打听你的家,就把他带来了。”
“我弟弟在成都铁路配件厂工作,我解放后还没见过他呢!他叫傅时建,是我们老乡,也在我们段上班。”
吉永源也穿铁路制服,但显得要整洁一些。他环视了整间屋子,屋里有两张床、一张方桌、一口木箱,还有三个方凳,几个人就把屋子塞满了。靠窗的地上还放了一个搪瓷盆,里面有土,种了一些葱葱蒜苗。他叹道:“大哥,这屋也太挤了吧?”
吉永清把两个儿子叫了过来:“这是老大吉远南,这是老二吉远丰。叫二叔!”
两个孩子轻轻地叫了声:“二叔!”
吉永清指了指床上酣睡的孩子:“老三才半岁,还不会说话。”
吉永源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手上的一个布包递给吉远南:“好孩子,你们是我的亲侄子。这是成都特产,蛋苕酥、花生蘸,还有水果罐头,拿去吃吧!”两个孩子看了一下父亲的笑脸,高兴地接了过去。
傅时建笑道:“老吉,你们兄弟相逢,我们同学也好久没见了,今天晚上是不是该喝一杯呀?”
吉永清笑道:“行!我这儿正好有一瓶老家的四特酒,放了几年了,今天就喝了它。”他从床下面的一个纸箱里翻出一瓶酒来。
傅时建靠桌坐着,眼睛一斜:“是不是给你们领导单独配发的?”
“老傅,**和国民党不一样,至少我们这一级的干部没有单独配发过什么物资。这是我前几年回老家的时候,我舅舅给我的。”
小方桌的一边靠着墙,一边靠着床,三人各坐一方。余若馨从碗柜里拿出三个平时舍不得用的小瓷碗,用水洗一洗,拿来盛酒,又捧了一捧花生放在桌上:“没什么下酒的,将就吃吧,我再去把香肠热一下。”
吉永源自己坐下,抓起一把花生,大大咧咧地说:“嫂子,就这个就可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菜,而在——什么?大哥。”
吉永清在床边坐下,笑道:“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实更在酒后的真言。”
傅时建道:“今天就多喝一点,好吐真言。”
吉永清深情地看着二弟:“老弟,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四六年你到成都,我们见过,现在已经十年了!这次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出差的机会,我们兄弟才能见面。”
吉永清拉着弟弟的手臂:“你成家了吧?”
“前些年找了个老婆,是我们厂的,生了两儿一女。”
“下次带来玩,让我瞧瞧。”吉永清斟满三杯酒。
傅时建道:“这火车通了,从重庆到成都,十几个小时也就到了,你们兄弟干嘛要等十年?这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
“工作太忙了。”吉永清道。
“忙?瞎忙!”吉永源喝了一口酒,“解放后,我可是挣了不少表现。解放前我就帮**组织纠察队,护厂!解放后,修成渝线,累死累活。又修宝成线,差点脱一层皮!帮**做了不少的事,可现在,一直在车间主任的位置上不动。”
傅时建姗姗道:“吉老弟已经混得不错了。**的官本来就不好干,我就没兴趣。”
吉永源用袖口抹了一下嘴:“为什么?”
傅时建抿着酒:“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的官都是穷官!哪像国民党的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吉永源道:“**的官是发不了大财,但是影响大呀!比方说,我是车间主任,大小是个头,在车间里我就说一不二,下面一百多号人都得听我的。谁想干点轻松的活,都得给我说好话。大哥,你说是不是?”
吉永清干笑了一下。
傅时建道:“你哥也是主任,他就喜欢听难听的话。”
吉永清连说:“副的,是副的。”
吉永源接着道:“副的也行啊!说话也有人听啊!**厉害的地方就在这儿。解放前,青帮、红帮、袍哥,那么大的势力,在民间有根基,在官府有后台,谁敢惹?可**一来,全部散伙!”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傅时建问:“吉老弟入党了吗?”
“早入了!四九年军管会接管工厂的时候,工厂设备完好无损,就发展我火线入党。”
“当主任几年了?”
“五六年了。”
“哪该升了呀?”
“嗨,总没机会。前两年有了个机会,有人说我出身不太好。今年好不容易厂里又出了个缺,又有人说我身上有哥们义气,党性不强。厂里的小人多,**的花样多,总挑得出毛病来。”吉永源使劲摇着头。
吉永清道:“老弟,我看你主要是理论水平不够,学习得少。”
吉永源道:“对对,还有人提这个。所以我就只能这样混了。”
吉永清拍拍弟弟的手:“你太消极了,其实你比我顺利。我到现在还没入党呢!”
“咋的?大哥,你当了主任还没入党?”吉永源放下筷子,凑近大哥道,“你不要那么书生气,你光有技术还不行,还要找你们段长表表决心,套套近乎。”
“决心表了,近乎咋套呢?”
吉永源心里有些着急,还得耐心地说:“比如你们段长喜欢抽烟,还是喜欢喝酒,喜欢钓鱼,还是打麻将?你想办法陪一陪呀!”
吉永清眉头一皱:“这些我都不会呀!”
“不会就学呀!大哥有些什么爱好?”
“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学过围棋,后来工作了就没什么机会下了。”
“这个——没什么用。那你总说得来好话吧?是人都喜欢听好听的。”吉永源的脑袋不停地摇晃着。
傅时建笑道:“吉老弟,你别难为你哥啦,他学不会!”
吉永清笑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吉永源叹叹气,呼出的气里带着酒味。他凑近吉永清的耳边,轻声道:“大哥,妈给你写信没有?”
“没有。”
“那你给她写信了吗?”
“没有。”
“你咋不写呢?我给妈写过几封信,她都没回。大哥是有文化的人,写得动听些、感人些,也许妈会给你回信。如果妈帮你一把的话,别说入党了,提两级都没问题!”
吉永清轻摇一下头:“这可难说。”
“嗨,我告诉你,你们段总务室的副主任就是武段长的侄子。如果没这层关系,他能提上去吗?”
吉永清有点诧异:“是吗?”
吉永源用手指了指大哥:“你真是孤陋寡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