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清又道:“不过,听说妈已经调离铁道部了,回江西了。”
“唉!可惜了!错过了机会。”吉永源一拍大腿,不住地摇头。他用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包纸烟,给二人各递一支,说:“妈虽然离开了铁道部,但在铁路上还是会有一些关系的,我看你还是不要放弃。”
吉永清轻点了一下头。
傅时建接过烟道:“还是带过滤嘴的!吉老弟有门路啊!”
吉永清一看弟弟递来的烟,果然是带过滤嘴的纸烟,真是少见。傅时建摸出打火机给吉永源点燃烟,又给吉永清点燃烟,然后自己点上。他吐出一口烟来,嗓门很大:“其实入不入党有啥关系?入了党还多了一份约束,这规矩那纪律的,还要交党费。当年我就跟你哥学,不交国民党的党费,现在更不会交**的党费了,多自在!”
余若馨端了一盘香肠来,放在桌子上,朝傅时建一斜眼:“你可不要再说国民党的那些事了,这事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
傅时建一脸嬉笑:“好好。我现在党不党,团不团,每天在那山沟里逍遥自在。山里的蔬菜水果很便宜,妞也便宜。嘿嘿……”
吉永源道:“傅老兄真是想得开。”
余若馨道:“就我们吉永清不会想。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如果提不了干,入不入党又有什么关系?”
傅时建馋笑道:“嫂子这话不妥。人生在世,一是吃,二是日。这日比穿重要多了!”
吉永源嘿嘿笑了起来。吉永清哭笑不得,只能陪笑道:“我们老家常说,贪吃贪睡,添病减岁。”
傅时建呷着酒,继续说得绘声绘色:“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山里的农民把火车的车厢叫做洋房子,看见火车开了,就说‘洋房子搬家啰!’”他的眼睛瞪圆,声音拖长,表情夸张。
几个人听着都觉好奇,两个小男孩也放下手中的糖果,靠了过来。傅时建于是说得更加起劲:“有一次我穿着铁路制服在车站逛,一个山民背着个大背篼来赶场,过来问我:‘师傅,你们这个火车趴着都跑这么快,它要站起来会跑多快呀?’”
“哈哈哈哈!”几个人不禁大笑。吉永源把酒碗打翻在桌上,浸湿了花生,吉永清嘴里的茶水喷到了地上,傅时建的烟掉在桌上,他又拣起来夹着,余若馨扶着墙笑岔了气。两个小男孩在一旁也笑翻了天,仰倒在床上。吉远昌被吵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吉永清见弟弟脸色泛红,口齿含混,就扶着他回了行车公寓。
在回家的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在车库上,衬在后面的是黑乎乎的九龙山。机车头射出一束强光,在轨道上反射出一条条光带;一缕青烟喷起,使月光更加迷朦;两股蒸汽从机车两侧喷出,噗噗地响。铁轨旁有扳道员走动,运转车间的值班室有人在跑进跑出。今天的夜晚好像格外忙碌。
家属楼里大部分窗口都熄了灯,几盏昏暗的路灯努力睁着眼。上了楼,走在家属楼的通道上,楼里传来砰砰声,在长长的通道里还有回声。有人在使劲敲门:“熊车!快开门!我是叫班员!”
一会儿,那门开了,露出一张疲惫的脸:“今天不该我值乘呀!”
叫班员急切地说:“有救援任务!待班和备班的司机都出车了,还不够。调度室安排你马上出车参加救援!”
熊车揉揉眼:“好,我马上就来!”然后关上门。
一定是出了事故,说不定明天就该工厂忙了。吉永清回到屋里,看看三个孩子已经睡了,老婆也收拾完了,上了床。他望着窗外的朦朦月色,一时难眠。世事变幻,政党轮替,千古不变是人心!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他到行车公寓找弟弟来家吃饭。公寓不大,很安静,只住了几个隆昌机务段的乘务员。刚到门口,迎面正碰上弟弟往外走。吉永源急切地说:“大哥,我正要找人给你带信,今晚上我要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
“我这次来,是到路局争取一笔更新改造的投资的。我给厂长说,我在路局工务处有熟人,他就让我来办这事了,顺便出来玩。”
“你跟谁熟?”
“嗨,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嘛!”吉永源小声道,“今天晚上我要请两个处的人喝酒,你就别管我了。”
“哪两个处?”
“就是管业务的和管投资的。你别问了。”
吉永清一皱眉:“你们还搞这些歪门邪道?”
吉永源贴着吉永清的耳边道:“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廖局长那么正直,下面办事的人各有各的爱好,你只有顺着他才能把事办成。”
吉永清脸一沉:“那我就不管你了。”
“好好好。”兄弟二人匆匆分手。
铁轨旁边散落着红灯、绿灯、黄灯、白灯、蓝灯,白天里依然醒目。但那是约束火车的,行人们不管,见着没车时就穿越轨道,胆大的人还会钻车、爬车。
吉永清往家走,跨过铁路转盘,看见卫生所外面有两个熟悉的影子。他轻步过去,想听听他们说什么,结果二人看见了他。
张秉清的脸有些胀红。王翠荣若无其事地说:“吉大哥,下班了?”
吉永清道:“你们来看病吗?”
王翠荣道:“林素芬要生了,我来找叶医生,结果叶医生又不在。张秉清说她昨天晚上参加救援去了,今天补休。”
“那就找其他医生吗?”
“叶医生等会儿就来,他们医院的人喊去了。”王翠荣又轻声道,“其他的医生不行。”
吉永清微点一下头,转身问张秉清:“昨天晚上出了啥事?”
张秉清的表情一下就放松了,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昨晚上出了个坡停事故。是陈车他们那个组在隧道里面发生了坡停。其实那个洞子并不长,但是有千分之十五的坡度,又是上坡。本来进洞子前一定要做好准备工作,把煤和水加足。但是他们那辆车进洞子前遇到道心有一头牛,他持续鸣笛,那牛都不走。如果是猪的话,可以直接冲过去,可是牛不行,牛的皮压不烂,会引起火车脱轨。鸣笛很久,才跑来一个放牛娃把牛牵走。陈车很生气,就放气冲那头牛,结果放水量超过了规定比例,马上又是长大上坡进隧道。他们赶紧开送风器、加水,仍然汽水供应不足,上坡时初速不够,导致坡停。正好车头停在洞子里面。车子一停下来,蒸汽和一氧化碳就闷在洞子里面,越聚越多,司机、副司机、司炉三个人全部晕倒。等救援列车赶到的时候,还拖不动那列车。虽然那列车总重只有一千八百吨,但是停在坡上,根本拖不动。我们车也赶去了,一共去了五辆机车才把那列车拖出洞子。”
“坡度是比较大,也不至于要五辆机车才拖得动吧?”吉永清问。
“煤质太差!我们用的是荣山煤,技术当量只有零点三八五,热值低,灰分高,所以每到一个站,司炉都要下车去捅炉灰。”
“那几个乘务员没事吧?”王翠荣问。
“还是叶医生厉害,她赶去抢救活了两个。不过,那个副司机中毒太厉害,没抢救过来。”
“哎呀——”王翠荣啧啧摇头。
“也幸好是货车,要是客车的话,影响就太大了。”张秉清叹道。
吉永清心里暗叹,这小伙子的业务好熟啊!又问:“段上怎么处理的?”
“陈车是前一天跟老婆吵了架,心情不好,影响了正常操作。今天段上决定撤销他的司机职务,让我接替他。”
“你升司机了?进步真快!”王翠荣兴奋地说。
吉永清笑道:“张大车,你进步这么快,应该写入党申请书才对。”
张秉清有些腼腆:“去年写了,还在考察。”
吉永清笑道:“上次廖局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你。他说他到机务段检查工作,往机车上爬,结果司机坚决不让他上。他说这个司机坚持制度,应该表扬。说的就是你们组。”
张秉清笑道:“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以为是农民,就吼他下去。你要不认识他,你也会以为他就是个农民。”
吉永清微笑道:“我见过他,他的穿着跟农民一模一样——一件蓝色的土布补丁衣服,里面套一个黑棉袄,衣服还小了,套不住,棉袄露出来一截。人称县(现)一级,其实他是局一级。他是个老红军,从来都是这身打扮,从郑州局调过来的。”
张秉清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感叹道:“是啊,这些老革命真是不一样。”
吉永清接着说:“有一次,他一个人跑到我们工厂来,到处看,看见两个家属在收工作服去洗。帆布衣服很重,她们抬不动,他就跑去帮她们抬。两个家属以为他是民工,要给他一毛钱。结果段长跑来了,才知道他是局长。”
几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啧啧感叹。
“好了,叶医生来了,我走了!”王翠荣迎着叶医生跑了过去,三人分手。
吉永清穿过平交道,走进家属区,回到家里。老婆买了些肥猪肉,正在厨房里切,两个孩子看了高兴得不得了。余若馨满脸兴奋:“这个月的肉票都用完了,好不容易才挤到一点肥肉!刚好一斤,两张肉票,八毛六分钱。卖肉的那个是小赵的哥哥,要不是他,我还买不到。你看,至少有三指厚的膘。今天就算我们全家打牙祭吧!”
吉永清淡淡地说:“我弟弟不来了,他要去办事。”
余若馨的手停了下来:“啥事要晚上办?”
“他——请客,请路局的人。”
余若馨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动作也慢了:“你咋不像你弟弟学学?社会就这样,你不学,还得吃亏!”
吉永清沉默无言,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人各有志。”
次日下午,吉永清正坐在办公室里看简报,只见吉永源走了进来,风风火火,面露得意:“大哥,我要走了。”
吉永清抬头问:“你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吉永源情绪很高,显然办得顺利。
“重庆还是有些好玩的地方的,像解放碑、红岩村,都可以去看看。”
“昨晚上我们去了鹅岭公园,那才是重庆的山城特色。一眼望过去,万家灯火,简直……太漂亮了!厂里来电话,我们车间出了点事儿,要不我还要玩几天。”吉永源俯下身来,放低了声音,“大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问那个说北方话的技术员你在不在,我觉得他的口气好像对你很不服气,你可得提防点儿!”
吉永清轻轻一笑:“我知道,没事儿,他就那种大咧咧的性格。”
“你看他那语气,那眼神,嘴往里面一撇:在里面。这人心隔肚皮,你不得不防!”
“我知道。”
“还有,大哥,你一定要把党入了,要不你的职务就到头了。”
吉永清嗯了一声。
“那好,我要赶车了,找个卧铺睡一觉。”
“你有卧铺票?”
吉永源嘿嘿一笑,摸出工作证一亮:“这就是卧铺票,混呗!”
身在铁路工作,吉永清还没坐过几次火车,或者说他坐火车头的时间比坐客车的时间还多。就此起身,把弟弟送走。
夜空里难得有几个星星在闪,是在向谁眨眼睛呢?今晚云薄,飘动很快,一会儿星星又隐去了。他翻开《求真集》第五页,写道:什么样的内心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就像儿童看到的世界是童话一样,狭隘自私的人看到的世界很龌龊,乐观主义者看到的世界很滑稽,理想主义者看到的世界很光明,现实主义者看到的世界很势利。人人皆菩提,处处有太极,你的眼光透露了你的内心。